錦棠正在玩閨女的兩只胳膊,小家夥眼睛生的比她大,眉毛似乎比她的粗些,咧唇而笑,兩排紅紅的牙胎。
“瞎說,我好好兒的,能有什麼病。”
葛牙妹道:“瞧瞧,她沒病呢,好好兒的,哪來的病。定是撞鬼了,你們等著,我親自出去給咱們尋個陰陽來。”
葛牙妹找了兩個道士來,擺了一場大陣,一會兒五穀一會兒無根水的,灑了錦棠的滿頭,她似乎也不惱怒,等葛牙妹折騰完了,遂將門一關,將自己和小阿荷兩個就關裡面了。
這下倒好,原本她還開門的,如今連門都關了。
葛牙妹於是問如意:“難道是這個道士術法不行,沒把鬼弄走,反而給養大了不成?”
齊如意吃著一枚格外大的桃子,道:“我覺得也是呢,大娘,您沒發現嗎,咱們二少奶奶的眼神似乎比原來更呆了。”
窗子開著,葛牙妹遠遠望著,確實。
錦棠原本兩只眸子,水潞潞的,笑起來亮晶晶的,如今除了看阿荷的時候眼中會有神彩,無論看什麼,都是空洞洞的。
甚至於,方才的黃豆豬蹄湯裡頭葛牙妹忘了放鹽,等她想起來的時候,錦棠已經連著喝了三碗了,她這竟是連鹹甜都不分了這是。
小芷堂和小宣堂兩個也不知哪裡撿來的糧食,綠豆紅豆小米,麥子和稻米,一人手中一隻碗,背上插三道小旗,正在學道士作法,於院子裡踩著步兒,嘴裡念念叨叨,把個才在學走路的小康康放在中間,假作錦棠,正在給他施法。
宣堂聰明,學的有模有樣,芷堂笨些,嘴裡咕嚕嚕的念著,又說:“大姐姐明明就是病了。”
而恰在這時,一個年約十四五歲,高高瘦瘦的少年揹著褡褳,敲了敲門,問道:“請問,這可是羅錦棠的家?”
葛牙妹轉頭一看,以為自己眼花了,揉了兩下眼睛,才發現真是念堂,幾步奔過去,仰望著高高瘦瘦的兒子:“我的兒,你可算上京城來了,怎的出發前也不給娘說一聲?”
念堂風塵樸樸,一件青色直裰,袍擺破著,頭上的方巾也叫火給燒焦了一半,他道:“聽說姐姐有孩子了?”
葛牙妹道:“是呢,她有孩子了,叫阿荷,是個丫頭,生的可漂亮呢。”
正好兒,錦棠似乎總是心不在焉,跟丟了魂似的,葛牙妹想著,大約她心心念唸的念堂來了,能叫錦棠歡喜歡喜,或者她的魂就回來了呢?
她再轉過身來,欲要拉念堂一把,卻發現這孩子又不知去哪裡了。
生了太多孩子的人,心分成了幾瓣兒,要操心這個,又要操心那個,葛牙妹以為是自己語氣不好,惹到了念堂,讓他又生了自己的氣,不辭而別了,趕忙又追了出去,卻見他就站在院門上的一株松樹前,正在翻著自己的褡褳。
“我這個樣子,不好給孩子作舅舅的。”念堂解釋著,於褡褳裡挑了許久,翻出一件沒有補丁的,幹幹淨淨的青直裰換上了,又翻了梳子出來遞給葛牙妹:“娘,再替我梳梳頭吧。做了舅舅,就得有舅舅的樣子呢。”
葛牙妹接過梳子,仰望著高高瘦瘦的兒子,他從十二歲那年身高超過了她,就成個大人了。
念堂將直裰袍擺一甩,紮個馬步,閉上眼睛,就開始讓葛牙妹替自己梳頭了。
他的到來,總算讓錦棠短暫的歡愉了起來。
“我能抱一下嗎?”念堂笑著問錦棠。
錦棠立刻就把孩子遞了過去:“當然可以,阿荷,快來,叫聲舅舅聽。”
這般小的孩子,只會無意識的哼哼唧唧,哪會叫什麼舅舅呢。
念堂接過小小的孩子,軟萌萌的。他看了太多的弟弟,每一個生下來都氣勢洶洶,哭起來嗓音嘹亮,而這是個不哭的孩子,兩隻眼睛又圓又亮,也不會像那幾個弟弟一般咧開大嘴就哭,大約因為換了個男子抱著自己,不滿意了,但也只是嘟起嘴來,小聲的哼著,以表達著自己的滿,怯怯的。
“娘說你早成親了,妻子了,緣何不曾帶來?”錦棠試著問道。
念堂長長的睫毛毛疾速的跳躍著,將孩子抱的略緊了緊,道:“死了。”
錦棠訝然。
“在君子津渡渡船時,半路碰上叛軍們往北而逃,撞翻了船隻,陸姐姐溺死了。”
說著,眼中聚攏了淚,念堂疾速的揩了一把,別過了眼。
比他大五歲的,高,胖,壯,還粗,還野蠻的女子,其實是在黃河上與對岸而來計程車兵們爭吵時,叫士兵們推下水的。
念堂為了救她,還差點把自己給溺死。
但他確實仿如愛著母親一般的,愛著陸氏,這無關她的相貌,他喜歡的,只是陸氏的強壯,強悍,以及,像母親一樣的安全感,遂在說起她的死時,特地粉飾過一番。
錦棠與念堂並肩坐在一處,恍惚間,還是當年父親喪去,倆人坐在渭河邊守靈時一般緊緊的偎著,錦棠決意狠命的弄死了林欽,念堂失了妻子,倆人的心中一樣棲惶。
念堂在很小的時候就沒有家了,當然,他心裡或多或少的,也因為陸桂枝整日裡碎碎唸的影響,對錦棠和葛牙妹有些不滿。
錦棠拿走了他的酒肆,葛牙妹嫁人之後就甚少過問過他,他一個人孤零零的,在羅家要忍受大伯孃黃氏和老祖母的唾棄,而酒肆由葛大壯的妻子張氏管著,慢說他插不上手,有的時候甚至回去一次,張氏都要給他甩臉子。
至於學費,束侑,就更不必說了。
他不喜歡開口去要,而張氏明明掌著他的錢,卻從來不肯給他一個銅板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