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裡春晴站在冰凍已化開的池邊,百無聊賴地扯了一旁雜草往池裡扔去,浮起一圈一圈的漣漪,又有小魚歡暢地遊了過來,試圖去啄雜草,便又多扯了一些草,再回頭看著亭中謝檀與肖衍兩人對弈,雖沉默無言,但也如有殺氣沉重。
肖衍取了白子,置於點上,又複取了一粒,拈於手中,看著謝檀手中黑子落下,蹙蹙眉,再思量了一下,也落了子,本以為三劫,卻沒想謝檀忽而轉了戰術,一時無解。
“謝檀,我倆相識多少年了?”肖衍再取了子,沉眼問道。
謝檀微微抬起眼角:“六歲相識,已近二十年了。”
“那與她……”肖衍轉頭望著百裡春晴的嬌小背影。
“也已是十三載,”謝檀接話,落下子,“我也識得她十三載了。”
“可她認識你也不過兩年……”肖衍緩緩而道,“若以時日計量,朕與她少年夫妻,成婚五年,有很多事情是你並不知道的。”
“春日郊遊折花,夏日觀荷戲水,秋日對月吟詩,冬日飲酒賞雪,皇上與她做過的事,她都與我說過,”謝檀又微微低下頭,手中拈著一枚黑子,“我知道皇上珍惜她,皇上的情真意切和用心良苦,她都記在心裡,我也會替她感激您曾經的照顧。”
肖衍一時啞然,看著棋盤中白子被封,知謝檀已是起了猛烈攻勢,試圖攔截,卻又被擠。
黑子再度落下,肖衍嘆了口氣:“朕輸了。”
又停頓了一瞬,複問道:“過去都是你讓著朕的吧?”
“過去是皇上棋藝精湛,臣贏不了。”
肖衍淡淡嗤笑:“那就是愛卿棋藝精進了。”
“是臣如今不想輸了,”謝檀盯住肖衍,目光堅定,“亦不肯讓。”
“好一個‘亦不肯讓’,”肖衍眼中微微有怒火,拈著一顆棋子,在棋盤上磕得“噔噔”作響,“你可知只要朕一道聖旨,你不肯讓也得讓!”
“知道,但皇上不會如此,”謝檀道,嘴角有戲謔之意,“我起初也疑慮是否要帶她回汴京,也有所畏懼。但因後來形勢所迫,也以謝某與皇上多年的相識瞭解,正是因為知曉皇上珍惜她,怕惹她傷心,所以皇上不敢魯莽下旨,強奪人妻。”
“強奪人妻……”肖衍起身,那手中那粒白子扔在棋盤上,“人心莫測,若她不愛你了呢?”
謝檀愣了愣,低頭咬咬唇:“天地逍遙,由她來去。”
“好,記住你今天說的話,若當放手之時,別是一晌貪歡。”肖衍甩甩手,鼻息哼了一聲,便帶了子賢等人離去。
謝檀心底莫名感到有些頹然,又抬眼看著百裡春晴池邊背影,勉力一笑。
世事無常,一直以來只想得到,卻始終未想過若有朝一日失去當又如何自處……
肖衍一語,似乎正將自己內心深處那份畏懼勾起,眼前這個魂牽夢縈多年的人兒,會不會也只是一場鏡花水月的夢境?
而再回汴梁,她會不會再愛上肖衍?
舊年之時,本與肖衍性情相合而又年齡相仿,結為了摯友,齠年起便一道讀書遊玩,樂而快哉。後再一同入太學,成日都廝混在一起,更是情同手足,就連那時已是病入膏肓的皇後孫氏,也常戲言兩人當才是親兄弟,若是今後娶婦,也會是娶了兩個性情品行一致的女子。
一語無心,卻也成箴。
那年的花朝節後,肖衍神神秘秘地找到自己,說他喜歡上了一個小女子。
自己心中“咯噔”一跳,還沒想問及究竟是誰,肖衍也已滿面緋紅地道出了她的名字,迫不及待地詢問自己該如何接近她,又一面絮絮叨叨地說著他設想的各種偶遇的方法,語氣真摯,也帶著少年情竇初開時那份惶恐不安和得意洋洋。
而自己卻第一次對肖衍生了氣,心頭莫名地火氣升起:“你肖衍堂堂一皇子,居然成天為了一個女子而思量這些事情,卻不多想想天下百姓蒼生!”
“我……”肖衍一臉無辜,“那些事情自有父皇和太子去想,我何必呢?”
那時候自己有自己的一分驕傲矜持,不滿地撂了幾句狠話就轉身離開,從此便和肖衍漸漸疏遠了關系。
也不知肖衍所設想的那些刻意與百裡春晴相遇的方法是否是真的派上了用場,但很快,在一群高門子弟結伴騎馬出遊或是蹴鞠場上,就有了這個總角女童的身影。
而她看起來,的確也很喜歡肖衍。
時日漫長且快,見她慢慢長高,慢慢褪去了稚童模樣,又漸漸多了幾分少女的嬌俏,漸漸不再梳那稚嫩的總角發髻,長發慢慢及腰,盤起了高髻,描了唇紅眉線。
再到後來,聽聞他倆定了親,又到那日大婚汴梁城內的盛大歡慶,自己像個無聲無息的影子,寄在他們少年情摯的陰霾之下,只能遙遙伸出手,卻迢迢不可及。
直至後來諸事變遷,她終於來了自己的身邊。用力地去靠近她,讓她也心甘情願地樂意接近自己,以為萬水千山都越過了,卻忘了她曾經,也以為她會與肖衍長相廝守,永不分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