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遠一下子醒了,趕緊開燈,果然見蘇傾奕的臉色不對。
“胃疼?”
蘇傾奕搖頭:“也不是疼,就是難受。”
“想吐麼?”
“還行。”
“晚上吹風受涼了?”賀遠嘀咕了一句,下床給他倒了杯熱水捂著,又去找藥,找了半天沒有對症的,回來看見蘇傾奕一點精神也沒有地靠在床頭,又心疼又著急,“不行上醫院吧?”
蘇傾奕有氣無力地看看他,心裡也有點犯嘀咕。
“你先等會兒,我下樓一趟。”
這大半夜的早沒公車了,得虧同廠大劉兒的小兒子住在隔壁樓,這兩年因為原單位效益不好,下海開了出租。賀遠趕緊換衣服換鞋下樓跑了一趟。周松民年輕時一直跟大劉兒不合,沒想到退休以後倆老頭因為住的近,倒是喝了幾頓酒後一笑泯恩仇了。賀遠去敲門時,正趕上人家還沒睡,一聽這事二話沒說就跟了過來。
醫院晚上只有急診,大夫簡單檢查了一下也確定不了病因,只是先給掛水緩解一下,一切要等明早做完胃鏡檢查才能知道。
賀遠陪著蘇傾奕輸液。這麼多年,這還是蘇傾奕第一次進醫院。別看他瞧著不多結實,一副書生模樣,可身體一直挺好的,突然來這麼一出兒,兩個人心裡都有點慌。尤其他這次是胃難受,雖然誰也沒提,但兩人不約而同都想到了當年蘇父的病。蘇父就是因為胃癌去世的,而且走時差不多正是蘇傾奕現在這個年紀。
“好點兒麼?”賀遠盡量語氣輕松地問蘇傾奕。
“好多了。”蘇傾奕也笑著回了他。
但說完話兩個人都看著對方,似乎是想從彼此的眼睛裡找到一點能讓自己安心的東西。
賀遠看了他一會兒,越看心越不定,也顧不上輸液室還有沒有別人,直接拉住蘇傾奕空著的那隻手,攥進自己的手心裡。蘇傾奕難得一點掙的意思也沒有,也不知是太難受沒力氣掙,還是心裡跟他一樣不安,所以不想掙。
理智上賀遠知道他不該在這種什麼都不定的情況下先胡思亂想,但他控制不了自己。他的思緒不自覺跳到十幾年前安昀肅去世的時候。那時候蘇傾奕因為學校課多,去醫院探望的次數有限,但賀遠那幾天卻是每天都去醫院,可以說安昀肅跟邢紀衡最後相處的幾天他全都看在了眼裡。
那是他第一次清楚地開始考慮自己跟蘇傾奕的年齡差。說起來六歲不算什麼,但隨著年紀增長,這種差距只會越發明顯。賀遠當時就想,即便他們倆都能有幸壽終正寢,那他應該也會走在蘇傾奕後頭。若是差個一年半載,他倒不是不能接受。可若是有什麼意外要留下他一個人過很多年,他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下去。但如果有一天他先走了,留下蘇傾奕一個人,他更放心不下。
這是每對戀人最終都會面臨的結局,誰也逃不開——不管愛了多久,有多分不開,照舊逃不過。
那時賀遠是因為身邊人的境遇,被動思考起這個在當時對他倆來說還相當遙遠的問題,可現在,這個問題似乎一下子變得不再遙遠。
他真的覺得害怕了。
“手麻了。”蘇傾奕突然笑了一聲。
賀遠這才發現自己把他的手攥得太緊了,趕緊鬆了勁兒,掩飾地抬頭看了看藥瓶的藥液是不是快輸完了。
“該換藥了,我去叫大夫,你等我一會兒。”
賀遠離開以後,蘇傾奕盯著那個快見底的藥瓶,輕輕嘆了口氣。其實他也害怕。
有些話蘇傾奕從沒跟賀遠說過,但他自己比誰都清楚,他這輩子最心慌最害怕的幾次經歷,全都跟賀遠有關。每一次都是因為他意識到他可能再也看不見賀遠了——第一次是他得知自己要做父親的時候;第二次是文.革挨鬥的時候;第三次就是現在。
說句有些沒心肝的話,對蘇傾奕而言,父母手足甚至兒子,誰都沒讓他有過這種感覺。倘若有一天他將再也見不到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他一定會難過,會傷心至極,但他不會害怕。唯獨賀遠不一樣。不管是他先離開還是賀遠先離開,他都受不了。
兩個人在這樣不可言說的情緒下熬到天亮,蘇傾奕又受了半天罪,終於做完了檢查。等結果的時候,賀遠跟他並排坐在候診室,誰也沒說話,不時偏過頭對視一眼。直到醫生叫到蘇傾奕的名字,賀遠才趕緊過去拿結果。
虛驚一場。蘇傾奕只是胃潰瘍,不過醫生說胃病的確有遺傳因素,以後還是要注意保養。
兩個人都鬆了一大口氣,拿了一堆藥回家。賀遠謹遵醫囑,給蘇傾奕做清淡好消化的食物。蘇傾奕一個人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便坐不住了,起身也去了廚房。
“你進來幹嘛?趕緊歇著去。”
“看看你也不行?”
“又有精神了?”
蘇傾奕沒答話,回給賀遠一個笑。
賀遠把煮著粥的火關小,回身走到蘇傾奕旁邊,像年輕時那樣抬手摟著他的肩膀,語氣仍有幾分後怕地說:“你可得好好的,別扔下我一個人。”
蘇傾奕抬手拍了拍賀遠摟在自己肩上的手,學著他偶爾打趣的口吻笑了句:“且呢,我還得跟你鬥嘴很多年呢。”
——這一年,他們一個五十八歲,一個六十四歲,確實還有很多年要走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