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提起這個典故,顯然別有深意,原本就不好回答的問題裡,多了一層犀利到無以言表的意味。
朕也做了悖逆之事,你覺得有哪裡不妥當嗎?
朕也該如同崔杼一樣,被記入史書,萬世唾罵嗎?
正值深秋,空氣凜冽,弘文館內炭火燃得不算熱,鐘意背上卻生了汗意,心中也似壓了巨石,幾乎喘不上氣來。
魏徵見她如此,也覺可憐,躬身一禮,勸道:“居士年輕,當年之事又未親歷,如何能有見地……”
皇帝一代雄主,既有決斷,豈會容人違逆,他看眼魏徵,語氣輕緩,意似雷霆:“玄成昔年曾是太子洗馬,想必很有見地了?”
魏徵倏然汗下,低頭不語。
“居士,”皇帝轉向鐘意,好整以暇道:“朕在等你回話。”
鐘意抿緊嘴唇,半晌,方才道:“請陛下恕我大不敬之罪,方才敢說。”
皇帝眉頭一動,有些訝異:“講。”
“陛下開未有之先例,顛倒綱常,大不吉也,”鐘意定了心,一字字道:“我恐李唐江山,他日有骨肉離散,分崩離析之虞也。”
皇帝面上原還帶笑,現下卻倏然冷了,那目光鋒利如刃,似乎能將世間一切斬除。
魏徵與內侍總管刑光皆侍立身後,聞言齊齊變色,有些擔憂的看鐘意一眼,隨即垂了眼眸。
皇帝收了笑意,道:“你也覺得,該叫隱王繼位才對嗎?”
“陛下賢德才能遠勝隱王,唯獨輸了一樣,便是長幼秩序,陛下盛德,本朝自然無礙,再過幾代,又該如何?”
話一出口,便無法回頭,鐘意定了心神,不疾不徐道:“嫡長繼位,尚且有挑選標準存在,倘若立賢,又該如何擇斷?諸皇子勢必相爭,扶持黨羽,骨肉傾軋;朝臣之中,也會有人鑽營投機,彼此內鬥。長此以往,朝局不穩,天下動蕩,李唐又當如何?”
皇帝垂眸看她,目光複雜,卻沒言語。
“釁發蕭牆,而後禍延四海,”鐘意見他如此,心中便有了七分把握,從容道:“我恐陛下之憂,不在外患,而在蕭牆之內也。”
皇帝默然良久,館內更無人做聲,落針可聞,郎官們目露欽佩,連魏徵都面有動容。
半晌,皇帝直身而坐,以示敬重,面上亦不複有輕慢之意:“此國士之言,朕當以國士待之,適才失禮,居士見諒。”
鐘意俯首道:“陛下謬贊,愧不敢當。”
魏徵在側,亦含笑道:“陛下慣以國士待人,而人皆以國士報之,肝腦塗地,在所不辭,君臣勠力同心,大唐如何不興?”
“可惜居士生得女身,又晚生幾十年,”他微有惋惜,嘆道:“不然,或也入得淩煙閣。”
皇帝稱帝後,緬懷當初一同打天下的文武臣工,便在三清殿旁邊建了淩煙閣,令閻立本繪制二十四位功臣的等人畫像,又命褚遂良題字,時常巡幸,魏徵也在其中,位居第四。
“這有什麼好惋惜的?”皇帝略經思忖,複又笑道:“居士有國士之才,若不能用,反而是朕的過失,先前朕已經賜了正議大夫銜,如今加領侍中,做個女相,卻也使得。”
侍中官名自秦朝始,原為相府傳奏,漢朝成為僅次於常侍的天子近臣,此後地位愈發尊崇,到了本朝,幾乎等同於宰相。
魏徵原還覺得可惜,聽完卻猛然變色,躬身直諫道:“侍中官居三品,秩同宰輔,怎麼能輕易施加於人?更別說居士超脫方外,不該與朝堂有所牽扯!”
鐘意也是驚駭,起身推辭,堅決道:“我於社稷無功,不過逞口舌之利,萬不敢同諸位宰輔並稱,請陛下收回成命。”
“只是虛銜而已,並無實權,你們怕什麼?”皇帝擺手,看向魏徵,道:“玄成,大唐連叫一位國士,得侍中虛銜的氣度都沒有嗎?”
魏徵訥訥不能言,隨即道:“朝中已經有兩位侍中,如何能再立?陛下如此,卻將叔玠等人置於何地?”
侍中王珪,字叔玠,同魏徵一樣,都曾是隱太子建成的屬官,因又才幹,被皇帝起用,其忠直恪肅,敢於直言,並不遜於魏徵。
皇帝曾令太常少卿教授宮人音樂,結果卻不盡人意,因此想要怪罪太常少卿,王珪認為教授宮人原本就不是太常少卿應做之事,因此處罰,更是於理不合,為此規勸。
皇帝聽罷,勃然大怒:“朕視你為心腹,你卻因臣屬而欺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