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無法知曉,那麼多琴師一輩子苦心孤詣,所追求的正是那相似之間一點點微妙區別的累積,音色高低、氣韻長短、音符之間的變化銜接,這些都是需要不斷練習摸索的,也是造成最後呈現在聽者耳中巨大不同的原因所在,醴泉縣相比京師,琴師之間技藝的差距是哪怕門外漢都能聽出來的。
趙明恆目光沉靜,他欣賞溫素音的琴聲,也喜歡看她鼓琴時的姿態,他享受著這個難得的慵懶時光,把所有大大小小的政事和勾心鬥角都暫且放了下來。
他甚至忍不住想,如果再更早時候,他召琴師入府演奏的時候能遇到溫素音就好了,如果是她的話,他肯定會聘她入府的,讓她留在雍王府專門給他演奏,這樣她或許也不會遭遇後面那些坎坷,顛沛流離。
到後半段了,琴聲逐漸變得委婉綿長。
玉指調弦,聲聲訴伊州,分明是在問,我願與君如膠似漆暢享人間美事,郎君可願呢?
像有輕柔的柳枝從心口拂過,上面還有細小的鈎子,不痛,但酥酥麻麻的,渾身的力氣似乎都被抽走了,肢體變得麻木,怎麼也掙脫不開現在的處境,也不想掙脫開,便這樣一直一直聽下去,似乎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
把趙明恆的神思喚回的是柳子英的掌聲,“太好了,太好了!”
柳子英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激蕩心緒,只能用不住的贊美和掌聲來表達。
“嫂嫂,你絕對是全大雍最好的琴師!”
溫素音被柳子英誇張的贊美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怎麼可能,人外有人,沒你說的那麼好的。”
柳子英說:“是真的!我從來沒聽過這麼好聽的!如果當年教我的先生有嫂嫂這樣好,我肯定堅持學下來了。”
他問:“嫂嫂,將來我女兒可以跟你學麼?”
柳子英跳脫的思路讓溫素音一愣,緊接著便是感動,或許是誇張了點,但有人如此認同並赤誠贊美她的琴技,還是讓溫素音十分受用的,她開心地說:“當然可以,我們是朋友呀!不管你有幾個孩子,我都可以當他們先生的。”
“那就說定了。”柳子英喜笑顏開。
趙明恆忍不住出口:“你連親事都沒辦,想這些,未免太過未雨綢繆了吧。”
“先定下又沒有壞處。”柳子英說,“好東西自然得先幫我閨女搶了,反正我肯定要成親的嘛。”他此刻十分充分地展露出生意人家一脈相承的下手要快的優良作風。
從琴室離開,三人繼續參觀小院,趙明恆同時向溫素音講解著小院的格局。
最令溫素音滿意和驚喜的是,整間小院的地都是平的,除了必須保留的幾個門檻,沒有任何臺階或者凹凸不平的破損,這意味著她自己一個人在院子裡行走會安全很多,她不知道其實這是王府的工匠連軸轉了好幾天才改好的。
院子不大,沒一會就把每個角落都逛過了,柳子英原本想留在這裡蹭一頓中飯的,但趙明恆假裝沒看出來,一本正經提醒他,“鋪子裡的貨不是都到齊了得上櫃麼,你這個掌櫃的得去現場親自盯著,難道真的全部壓在宋阿花頭上?她做不了主的地方你得去拍板,新招的夥計也都在呢,不能讓他們看輕了你。”
柳子英痛苦地想起自己那一堆等待料理的雜事,不得不訕訕告辭,“秦大哥,後日鋪子開張你和嫂嫂都來捧場啊。”
柳子英離開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溫素音也放鬆了許多,她松開趙明恆,點著手杖自己一個人在小院內走了走,適應著新家,摸著新家中的桌椅板凳和陳設,她心中充盈著一種幸福感,也逐漸有了一種腳踏實地的真實感悟,這裡便是她的家了,她回到了京城,又有了一個新的家。
站在牆角,摸著牆上的一塊塊整齊壘起的青磚,溫素音笑得格外滿足而溫柔,“謝謝你,夫君。”
趙明恆站在她身側,低頭看她,“謝我什麼?”
“這裡的一切都是因為你啊,你這麼能幹,讓我們的家能夠安穩下來,當然得謝你。”
趙明恆沉默了一瞬,而後輕聲說,“這是你應得的。”
“對了,剛才那把琴——”溫素音問,“你是從哪裡買的?似乎是非常珍貴的琴,咱們……真的買得起麼?你不會去借債了吧?”
有一把如此趁手的琴當然是值得開心的,但溫素音不得不逼迫自己冷靜思考一下這種最壞的可能,她是很想要一把好琴沒錯啦,但這把琴比上次在店裡試過的那把還要好,她有些膽怯了。
京城印子錢行業發達,夫君初來乍到很有可能落入圈套,若為了她的琴讓家裡背上債,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趙明恆語氣平靜,“哦,你說那個啊。”他早就準備好了說辭,“雍王殿下讓我跟他比武,我表現好,他心情好便決定給我賞賜,我就說想要一把琴。”
“你贏了?”
就算是編的,趙明恆也不願意說出“秦煜打贏了趙明恆”這種謊,“沒有,雍王武功卓絕。”
溫素音並不失望,笑道,“也是,那可是雍王呢,殺退了多少北狄賊子,只是這琴……”太過名貴,但也的確太過討她喜歡了。
“放心,王府裡面收藏了好多名琴,這不是頂好的。”其實也能排進前三了。
“雍王殿下竟如此慷慨體貼?”溫素音喃喃,“他真是個好人……過年的時候,我是不是也應該去拜謝一下?不然失了禮數。”
趙明恆不自在地說:“不用,雍王殿下不會計較的,他說了,擺在他庫房閑置也是浪費,還不如拿來給你用,而且他忙得很,不喜歡這些虛禮,通常不見客的。”
“這樣啊。”溫素音說,“民間傳言果然不可盡信,我之前想起雍王總覺得有些害怕,也擔心你在那裡幹活被他責罰,沒想到他是如此體恤下屬的人。”
她想起從前聽到的那些風言風語,壓低聲音說,“之前京城許多人都說先帝很喜歡這個小兒子,他是很有希望繼承大統的,幾乎都要下聖旨了,但最後還是差了一步,立賢立長二者還是取了立長,聽你這樣一說,雍王他,似乎有些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