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還沒到新歲子時,不知誰家孩童按捺不住,時不時會先點上一兩簇煙花,沈青抬眸的時候,正好有一簇煙花在這四方天空粲然綻放。
璀璨了夜空,也璀璨了她清亮的眸底。
“是啊,小時候我就是在這裡看除夕的煙花。”
她想了一下,又補充道:“不過我印象中,是坐在爹爹的肩頭,然後指揮兩位哥哥去點那煙花。”
她的語氣輕而渺遠,好像小金頂上舉目可見的茫茫群峰。
塵封許久的答案,被一錘定音,兩人反而沉默下來,只剩空中的煙花,有一下沒一下綻放。
時間靜靜流淌過爐子裡燃燒的火光中,還是謝珩先打破了沉默:“這麼多年,你心裡竟然沒有仇恨?”
他問得有點踟躕,多年前的正麟宮變,準確來說,是世家高門對普通士族的一場大絞殺,也才過去十多年,他的那些族人長輩,恐怕也有不少人手上沾了沈家的鮮血。
他是近日將來龍去脈都查清楚,才後知後覺,可沈青是一早就知道的,自與她相識,他感受過她的憤懣,她的不平,她的遲疑,但唯獨沒有感受到過她的仇恨。
此時因為自己身上流淌著與其他謝氏長輩族人一樣的血脈,這讓他很不安。
起了點風,沈青往他懷裡縮了縮,被他張開雙臂輕輕擁住,她說話的時候,正好可以依偎在他肩頭。
“嗯……我該從哪裡跟你說起呢,說我記得的事情,我記得我阿孃,她出身並不高,但長得漂亮,說話也溫柔,所以我爹孃很恩愛。我大哥呢,比我大了快五歲,很斯文的一個小公子,在學堂裡師傅每天都誇,如果他還在的話,應該跟你一樣,是一個清矜雅正的謙謙君子。二哥呢,性子跟大哥完全不一樣,只比我大了兩歲,我倆天天都要打架,不知道他是真打不過我還是故意讓著我,反正我從來沒輸過。”
她現在已經長大了,母親的面容越來越模糊,而她的兩位哥哥,永遠也只是小小公子和小小屁孩。
“後來……後來的事情你應該也都知道了。”跳過那段她依然無法親口說出的慘烈過程:“大概因為我是一個女孩子,一個七歲的小女孩不見了,根本沒有人在乎的,他們只在乎,沈家的兩個公子,是不是都徹底咽氣。”
謝珩緊緊摟住懷中微微瑟縮的身子,關於她省去的過程,他已經反複複盤了千百次。
沈府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承載了沈青過往一家人所有幸福溫馨,也侵染了沈家親人淋漓鮮血。
一個七歲的孩童,親眼目睹了家中上下被屠戮幹淨的全過程。
就在這間宅院裡。
沈青忽然指了指院中那顆青柚樹:“你看我家院子裡,長了一顆這樣的樹。這樹就是我小時候某天,吃了一瓣柚子後,隨手扔的籽兒,竟然發芽了。可是我離開的時候,它才長到我的膝蓋這麼高,我現在回來了,它居然還活著,比院牆還高,比碗口還粗。”
“所以啊,當年在這院牆中種下的,也並非完全是一顆仇恨的種子。”
“世家與寒門紛爭已久,或許當時成王看到了世家當權的弊端,但我爹爹其實還不完全確定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他從不引導我要牢記當日的滅門之仇,他帶我上莽山,上小金頂,他期望我能從更高更遠的位置去看待世事。”
“他叮囑我,如果世家當權,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明錯的是我們,那我們就永遠永遠留在莽山,守著一方山寨,此生絕不再回洛京。”
“後來你也看到了啊,莽山的日漸壯大,絕非我主動招攬擴張,是無處可去逼良為盜的人越來越多,當越來越多的人投奔莽山,朝廷再容不下我,而我也由此確定,爹爹和成王當年的選擇是沒有錯的,所以我再次回了洛京。”
“再說了,非要報仇的話,我還真不知道該找誰。”
找提刀上門屠戮沈府的人?還是找下令的人?且不說他們現在還在不在人世,即便在,當年之事,誰都是散落在棋盤上的棋子。
真要報仇,就應該把天下世家都屠戮幹淨。
她絮絮叨叨說了許久,懷抱著她的人依舊溫柔寬厚,只是一直沒有回應,她從他肩窩裡仰起頭看,正好迎上他低頭在她額角輕輕一點。
他又沉吟了一會,不算接著她的話在說:“在我祖父去世之前,我都生活在謝家舊宅裡,洛京說大也不大,謝家與沈家,相距也沒有算太遠。”
“這些日子,我查遍所有能查到的宴席記錄,我查到過,有好幾場宴席,沈家和謝家曾同席赴宴,只是那些記錄不夠詳細,沒有記清楚你父親所帶家眷中,有沒有一個你。我也實在想不起來,我是否在哪次宴席上,見過一個總角或垂髫的小女孩。”
“沈青,我們至少在同一片都城,只隔了兩條街,一起生活了七年。”
可是真正的相遇,竟然在十數年後,千裡之外的渝州。
沈青仰著頭,只看得到他下頜分明,還有他說話時,牽扯著胸腔的震動,一下一下,是微顫的悲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