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名琴,名喚烏尾,相傳造於上古,世代相傳,百年前聖帝開朝,將此琴賜給了謝家。他只記得,自從學習音律的第一天起,這把琴就是屬於自己,他與此琴,人琴不離,才有聲動京華的絕妙。
沒想到今日這只烏尾,竟也隨他落入泥淖之中。
“改天吧,現在太晚了。”
每次拂琴,總是要沐浴焚香,再將烏尾置於白玉琴臺上,才能拂動琴絃,眼下這間四下無物的木屋,他實在不忍拂動琴絃。
看著他嫻熟地蓋上沉香木匣,又披上綢布,沈青尤不死心,撇著嘴問:“就彈一小曲也不行嗎?我真想聽聽這傳說中天下第一琴彈出來是個什麼聲音。”
對上她失望的目光,謝珩心中忽然一滯,開口的時候聲音不由得都溫和了起來:“我沒有心情不好,要不熄燈歇息吧?”
每次他壓低了聲音款款說道的時候,沈青總是要憧怔一下,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如玉容色,溫柔細語。
“好……那熄燈歇息。”
反應過來,她麻溜地卷著被子睡進榻裡邊,能一起共枕同眠,還聽什麼琴啊!
好一會兒,屋中燭火熄滅,身邊有人掀了被子睡進來,她立刻翻身攀著對方的臂膀,湊在他肩頭好一陣說話。
無非就是莽山大大小小一些事情,順便再罵罵謝珩,謝珩也有一下沒一下地應付著,直到耳畔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變成輕輕淺淺均勻的呼吸。
謝珩卻沒有睡意。
自見識了三岔灣幼童無辜被殺戮,青煞口在官兵刀尖下瑟瑟發抖的清秀女子,他睡得越來越淺,有時甚至整夜無眠。
他偏頭看去,沈青幾乎一整張臉都埋在自己臂彎裡,睡得正酣。大概是因為知道他先天不足的隱疾,對於他的靠近,他也沒再那麼抗拒,甚至越發縱容了起來。
他身上的確沒有男人粗鄙的腌臢氣,枕畔若有若無襲來的是清爽幹淨的少年氣息,說來這令人聞風喪膽的匪頭,其實還未及冠,比自己還小上兩歲,若是生在洛京,生在謝氏,行事品貌,尤勝過族中不少年輕子弟。
對於沈青心無旁騖地好眠,他有些羨慕地嘆了口氣,翻身換了一個姿勢想試試能不能入睡。
一翻身,入目便看見斑駁陳舊的木桌上,盛著烏尾的沉香匣還置放在上,恍然像是在做夢一樣。
想來也真是又好笑又好氣,陰差陽錯的,在小金頂上的吃穿用度,倒都是用的自己在刺史府的東西。
他絕不信鳴山他們守衛會如此鬆懈,讓沈青的人次次去刺史府取東西如探囊取物,想來應該是他們知道這些東西是搶來給他用的,順水推舟罷了。
想到這,他突然意識到什麼,輕輕抽身坐了起來。
他對這烏尾視若目珠,與其他外物絕然不同,他們定不會這樣輕易讓沈青將琴帶回。
他輕手輕腳走到桌邊,重新翻開木匣,伸手往琴身底部探去,換弦處的玄關裡,果然纏繞了一卷柔軟輕滑的絲絹。
藉著窗外微光,鋪展開來的絲絹上,是一封密信。
信上說,洛京下了一道聖旨到了刺史府,斥責了他來渝州幾月剿匪無功,朝廷命官竟被匪徒滿門滅口,身為渝州刺史的他難辭其咎。最後還給他下了一道通牒,讓他在除夕前,務必清除渝州所有匪患,否則恐怕要回京治罪。
他沉默地望著絲絹上的字句,頎長身影與房中的昏暗模糊成一片。
一種孤掌難鳴的無力感佔據心頭。
在渝州幾月,他也算是殫精竭慮勤勉治理,看起來是日漸好轉,可惜沉痾難愈,即便整治了劉檜杜嶠之流,陰暗之下,密密麻麻還不知有多少蟲害,他所做一切,也都是按下葫蘆浮起瓢。
至於庾聞之死,他的確難辭其咎,這次若不是庾家在推波助瀾,想必這道聖旨也下不來。
還有兩位叔父,一個是當朝丞相,一個是大將軍,他這般鋒芒畢露地行事,朝中早有微詞議論到叔父頭上,若他被強召回京,也是叔父們樂見其成的。
此時的洛京,各家世族之間恐怕暗潮紛湧。
在朝在野,族裡族外,竟無一併肩同行之人。
榻上的人突然翻了個身,謝珩忙把絲絹收入袖中,回頭看沈青往他睡的這邊蹭了蹭,似乎沒有蹭到一個溫暖的身子,又頗為不滿地蹙眉把被子卷得更緊一些,繼續酣睡起來。
趁他在眼前酣睡,謝珩又不自覺盯著他的睡顏端詳一會,相比起蛀蟲百生的渝州,互相傾軋勾心鬥角的世家,連佔山為王的悍匪看上去都面目可親了不少。
若是時間還夠,真應該徐徐教化引導,未必不能成朝廷之大才。
可惜馬上就要冬至,除夕也近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