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思祿見他一身清正,與洛京中那些鬥雞走狗的世家公子絕然不同,便也坦然:“直接對我趕盡殺絕的,確實只有庾家與桓家,可是四大世家同氣連枝,相互之間勾連之深,恐怕公子比我更清楚。公子試想,若四大世家其中能有一家秉公無私,我又怎麼會求生無路呢?”
他的一番話,讓謝珩再度啞然。
在這件事中,無論謝家是暗中推波助瀾,還是袖手旁觀,都不該是一個清門世家之首所為。
何況,左思祿雖然是一介布衣,可是財力地位早就遠勝一般的平頭百姓,連他這樣的人在世家的夾縫中都無法生存,那些貧苦百姓,豈不是更加申訴無門?
又想到他此番來渝州種種所見,均田令名存實亡,多少百姓賣兒鬻女,民不聊生。
“公子,實話跟你說了吧,”不知不覺間,兩人已經交杯換盞了幾輪,左思祿也開啟話匣子又湊近了一些:“其實要回綿州,前路兇險,我大可以換條道繞過渝州,只是忽然想明白了,洛京在天子腳下都沒有我的容身之處,綿州天高地遠,只怕我更加沒有活路。”
一說到這個,還不用謝珩多問,左思祿身邊的那幾個同鄉紛紛迫不及待控訴起來:“反正就算回老家,家裡的田地也早就被當地那些狗官用各種理由霸佔了去,我們沒地可種,回去也是要被餓死。”
“聽說前幾天那個要回綿州的庾聞正好在半路給沈寨主給殺了,還好沈寨主替天行道,不然可不知道咱綿州老百姓又要受多少罪!”
“誒呀,光殺了庾聞有什麼用啊!再換一個官來治理咱們綿州,還是庾家的人,還能指望有好日子不成?”
謝珩聽聞這幾人因庾聞之死由衷地感到慶幸和贊嘆,向那一片喧嘩處驀然回望過去,突然就很想在人群中找到那抹青影。
這時寨外有人踏著積雪颯颯跑了過來。
“老大,今天執意要回綿州的那幾個,我們送出了莽山,後來在覆船山,被綠柳寨的人看上了女眷,女眷被強擄上山,還有兩個為了保護女眷被當場殺了,只有剩下兩個老實沒錢的被放走了。”
來人聲音沒有很大,但大家都安靜下來在聽他說話,於是他這話,在場的人都聽了個清楚。
原本就是預料中的事情,沈青也只是略惋惜了嘆了口氣:“知道了,繼續喝酒吧!”
說話間,她下意識往謝珩坐的方向望過去,目之所見,席間已經看不到白衣青貴的公子。
奇怪,去哪了?
要是平時,她才不操心,只不過他剛才肯定是聽了這訊息,指不定跑哪裡傷心惆悵去了。
美人心憂,當趁機好好安撫一番,緩和緩和兩人關系才是。
結果她屋前屋後,屋裡屋外,一頓好找,愣是沒看見半個人影。真是怪了,總不至於是躲哪裡哭去了吧?
還是說自己又喝多了,眼睛開始看不見人了?
沈青納罕著,腳下一深一淺在積雪中踩得沙沙作響,喘息間撥出的熱氣,在冷冽的清寒中瞬間消散。
不知不覺,她走上小金頂那座最高的草亭,草亭裡空空如也,四下是空寂山風呼嘯而來。
冷風吹得人清醒了些,她將手掌抵在眉間,眯了眼四下巡視。
今夜沉沉天邊竟然出了一輪明月,高高低低山崗起伏,雪色被渡上一層溫柔的幽冷。
直到她目光落在水汽騰騰瀑布邊,一抹白衣翩躚,欲隨流水直下的身姿,嚇得她三魂七魄都要飛出天際。
“謝十三!”
“謝十三!你你你……你別動!”
她的聲音還飄在空中,人早就如一隻青燕踏過白雪落到水邊,俯身將謝珩攔腰抱住。
只是她急速俯沖下來的勁兒實在太大,險些將自己連帶著懷裡的人一同捲入飛流直下的奔騰流水中。
好在謝珩眼疾手快,伸出手臂托住她的後腰,反客為主穩穩將人帶了回來。
沈青站穩後,絲毫沒意識到剛才的危險,脫口便罵:“不是,你至於嗎?受了點打擊居然想著自盡?你們謝家風骨就是這樣的嗎?”
謝珩垂眸看著他一氣兒罵完,那張清絕白皙的面容上泛起一點紅暈,不知道是喝了些酒還是剛才太急切了的緣故。
他無奈輕嘆:“我沒有要尋短見,只是出來醒醒酒罷了。”
“真的?”沈青不信,仰頭湊到他唇畔嗅了嗅,還真有一絲酒味。
謝珩被逼得退了兩步,索性拂了拂地上的雪盤腿坐了下來,沈青見狀,也非挨著他並肩坐下。
兩人靜靜坐著,誰都沒說話,只有騰騰流水從腳邊嘩嘩淌過。沈青撐著下巴,心想這應該是他們兩人上次爭執過後,第一次如此平靜地坐在一起。
好像也沒什麼特別要感慨的,酒意上頭,她這次沒喝醉,但眼睛也實在睜不開了。
“沈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