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跌在水中,心裡很平靜,就那麼順水飄著,竟然沒有沉下去。飄著飄著,水突然變冷了,像冰一樣。六月熾熱的陽光炙烤在我裸露在外的面板上,我還是覺得冷。我就想起那次,把我從水面上拉起的那隻胳膊,是暖的,源源不斷的熱氣透過那隻手傳到我身體裡。我想到再也觸碰不到那種溫暖,心裡一陣緊張,身子突然就往下沉,我開始害怕,我越害怕下沉得越厲害,我不知道已經飄到了那個女孩旁邊,她一把拽住我,我們兩個在水中撲騰,我把頭伸出水面,艱難地呼吸,陽光刺得我眼睛都睜不開了,我想到可能會死,心揪成一團,劇烈地疼痛。直到附近的人跳入水中,把我們救起來。”
“你問我害怕嗎?跳水的時候,不害怕,後來想到你,就怕了。”
孫泠的敘說剋制而冷靜,陳村只覺得驚心動魄。假如,施救的人來晚了,那孫泠會怎樣?他將會再也聽不見他的聲音,看不到他時而憂鬱時而痛苦的面容,他那長年冰冷的手,將會永遠冰冷下去。
陳村牙齒打著顫,好像此刻他成了那個溺水之人。
孫泠想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猶豫了一會,還是收回去了,轉而以一種輕松的口吻說“我後來一直忘了問你,當時救我的時候,你害怕嗎?
陳村的心一陣猛跳。害怕嗎?孫泠已經替他回答過這個問題了,“當時考慮不了那麼多,眼看著一個鮮活的生命就要被河水吞噬,我就想著一定要把他救上來”,只不過,他是會游泳的,從小就下水摸魚的他,在水中撲騰著撲騰著就學會了游泳,看到有個同學掉入水中,沒考慮太多就跳下水中去救人。他沒有把那件事放在心上,孫泠卻一直記著。
陳村之後再去醫院看孫泠,發現他已經出院。
孫泠出院後,很快去公司上班。來到辦公室時,發現一面巨大的錦旗掛在牆面上,上書“捨己救人,見義勇為”,右上角還有“贈孫泠”幾個小字。
“一個美女送來的噢,她還給咱公司寫了一封感謝信。”孫泠啼笑皆非。同事們圍過來,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有的人對孫泠跳水救人的行為表示欽佩,有的人拿出網上的訪談影片放給他看,還有人討論起那個女孩子。孫泠懶得解釋。辦公室裡很久都沒這麼熱鬧了,整整一天,孫泠覺得耳邊一片嗡嗡響。
那個叫阮玉的女孩子後來又單獨找過他,送來一塊價值不菲的手錶。
孫泠拒絕,那個女孩子就說:“我的命還不如一塊手錶嗎?”
孫泠不得不對她解釋,是釣魚的人救了她,而不是自己。女孩子睜圓眼睛,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那你當時為什麼要跳下來?”
“你為什麼跳水,我的原因也差不多吧。”阮玉便看著孫泠,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有天,孫泠下班後,碰到剛從超市出來的陳村和孟寒露。孫泠知道孟寒露,孟寒露卻不知道他。於是陳村介紹:“這是我的好朋友,孫泠。”寒露露出很開心的笑容,說:“我家就在附近,要不上去坐一會。”
陳村覺得不妥,想找個理由拒絕,孫泠卻快一步答應了。
來到陳村的家,孫泠覺得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他在不同的角度,窺視這座房子無數次,陌生的是,他從來沒有進入這個房子內部。他既對陳村生活的空間感興趣,又介懷那裡有另一個女人的存在。他隨著兩人上樓,到了四樓,站在門口,對於有關陳村一切的興趣終於壓過了內心的芥蒂。
寒露去廚房做飯,陳村和孫泠對坐了一會,不知道說什麼,也去廚房幫忙。孫泠一個人在客廳,打量著這座兩人租住的小屋。
這裡到處都是寒露的痕跡,屬於陳村的那部分生活痕跡,似乎消逝在她盛大的痕跡中。傢俱都是淺色系的,沙發上擺放著毛絨玩具,泰迪熊兩只無機質的眼睛黑黝黝的,瞪視著他,泰迪熊旁邊,簇擁著幾個糖果色的抱枕,像幾團綿綿的雲。茶幾上鋪著粉白色蕾絲桌布,窗簾也是粉白色的,牆上掛著寒露的照片,笑得格外燦爛。
陳村喊孫泠吃飯,說晚飯好了。孫泠答應了一聲,去洗手間洗手。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洗手臺上都是女人的化妝品,不同高度的瓶瓶罐罐佔滿了所有空間,木梳子插在杯子裡,一絲黑長的頭發藤蔓一樣纏繞在梳齒間,猶帶一縷洗發露的香氣。
梳子上露出的部分凹凸不平,孫泠將梳子抽出來,看到上面刻了幾個篆體的小字“子慕予兮”。
他放下梳子,出了洗手間,廚房的門剛好框出兩人擠在一起的身影,寒露守著一鍋湯,乳白色的湯汁咕嚕嚕地冒著泡,陳村在洗碗池邊洗一把小蔥,食物的香氣繚繞在整座房子裡,幾乎讓人瞬間便想起家這種溫暖的字眼。他覺得這一切該死的正常,一男一女一個家。
他之前還想像個正常人那樣生活工作,突然覺得,他大概永遠都正常不起來了。他跌跌撞撞地跑出門,廚房裡油煙機一刻不停地運轉,發出像刮風一樣的呼呼聲。陳村和寒露都沒有發現,他們的客人已經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