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容鈞突然爽朗地笑了幾聲,好像魏昭明提到了極有趣的事。他笑得埋到了魏昭明的肩頭,肩膀聳動了幾下,才抬頭看向魏昭明,眼裡閃爍著異樣的光彩,“本來魏巍說你死了,我一直不信。我想著等我能出去了,就來找你。”他說著便望向那座神像,露出一種近乎狂妄的神情,“我的功德將滿。這座宅子,就快困不住我了......”
那神像分明笑著,卻有種古怪陰狠的戾氣。功德?他哪有什麼功德可言呢,分明是啖血吃心的厲鬼......魏昭明正胡思亂想著,容鈞的臉突然湊近,幾乎和魏昭明鼻尖相貼。他的眼睛詭異地大睜著,似是興奮似是怨怒,“而你,就是我最後的業障。”
魏昭明頓時嚇得魂飛魄散,以為容鈞是要清除自己這個障礙了,手不自覺掐緊了容鈞的袖子,期期艾艾地張開嘴,卻又說不出話來,隻眼淚簌簌地往下落。容鈞逗貓似地撓了撓魏昭明血色全無的臉頰,語氣愉悅而陰森,“那個鄒家華本來是助我修行的‘客人’,”他的目光放遠,像是眼前浮現出了什麼令人心碎的畫面,“......結果我在他的錢夾裡看見了你們的合照。”
“唉,”容鈞忽然輕嘆了口氣,沉鬱著臉喃喃道:“你不是問他去哪兒了嗎?”
“我剁掉了他的四肢,挖掉雙目,割去他的舌頭、鼻子,把他塞進酒翁做成了人彘,”他說著竟露出一抹笑來,“你猜他在哪兒?”他像是等不及魏昭明回答,自顧自地接到,“就在你隔壁的房間。”
原來當初那兩間被水泥糊住,只剩一堵灰牆的屋子裡面就裝著鄒家華。他們曾經只有一堵牆的距離。容鈞像是頗為享受這個講述的過程,神神叨叨地繼續講道,“我剃盡他的須發,把他的眼睫一根一根拔掉。還有他的陽物,割了下來縫進了他的嘴裡......”
魏昭明聽得冷汗淋淋,忍不住抬手堵住耳朵,他看著容鈞一翕一合的薄唇,分明什麼也沒有聽見了,卻仍然止不住打冷顫,“你這個,你這個——瘋了,你已經瘋了......”他崩潰地大叫道。
“我是瘋了!”容鈞一把扯下魏昭明的手,力道幾乎要將魏昭明的手腕捏碎,“我可是被你生生捅了二十三刀!”
這一瞬間,先前所有的陰狠詭怪都倏忽消失了,他像一頭傷痕累累的困獸,眼底的哀傷滿溢,竟像是要落下淚來,“我生前未曾負過誰,也沒有人敢這樣負我,”他冰冷的手緊緊握住魏昭明的手,像怕他再一次離自己而去,“......我雖是王侯之家,卻福祿單薄,廿歲便病死在床。死後又被你魏家人鎖住陰魂,投胎轉世不得。”
“我苦等了近百年,眼見你魏家氣數殆盡,我也終得解脫,”他放鬆了手上的力氣,緩緩撫上魏昭明的發頂,“可我遇見了你。”
“那時候的你還那麼小,個子只到我膝蓋,”他揚手比了一下,似是陷入了遙遠的回憶,眉目溫柔,“他們都懂規矩,就你膽子大,成天跑到院裡黏著我。”
“我一開始煩你,時間久了,也就由著你胡鬧了。我原想是因為寂寞,”他抬起眼,看著面前痴愣愣的魏昭明,“可我捨不得了。你的命數原是十五歲夭亡,魏家也自此終結。我改了你的命,改了魏家的命,也就改了自己的命。”
佛法三毒貪嗔痴,他破了戒,再也無法自鬼道往生淨土。
“我只願和你廝守,是人是鬼又如何?”他低垂著眼角,忽而揚起一絲落寞的笑,“只是後來你長大了,也漸漸忘了很多曾對我說過的話。”
恍惚間,魏昭明好像看見了十年前的容鈞,一身月牙白的衣裳,溫潤如玉,如野鶴在群。
“不過是小孩的戲言罷了......”魏昭明面對這樣的容鈞,也有了些底氣,搖了搖頭,坦誠道,“人鬼殊途,我們不可能善終。”他的餘光瞥見血淋淋的屏風,心裡哪還有什麼濃情意切,只想著早晚自己也會被陰晴不定的容鈞害死,“容鈞,你放我走吧。你對魏家做的事我會一輩子爛在肚子裡,我、我會替你找來高人超度,想辦法讓你好好轉世......”
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他看見容鈞臉上的笑消失了,竟露出孩童般惶惶然的無助,繼而是無可奈何的悲慟,彷彿字字句句都誅在心上。
最後,他笑了。那漸漸展開的微笑像是一面滲人的面具,無聲地發出桀桀怪叫。
“到底是誰教你的這些,那個臭和尚不空?”容鈞把懷中抖成篩糠的魏昭明摟進懷裡,揉著他腦袋循循然道:“別怕,我不怪你明兒。你還小,什麼都不懂,是外面的壞人胡亂教唆你,以後你都不會再出去,”容鈞像小時候那樣溫柔地親了親魏昭明額頭,“從前你明明那麼黏我。這世上只有我最愛你,你也最愛我的,對不對?”
魏昭明對視著容鈞漆黑的眼睛,那雙眸子好像藏了乾坤永珍,他只願一直一直看下去。他感覺到一種脫去肉體的輕盈,情不自禁點了點頭,莫名其妙地笑起來。為何要笑呢?他不知道,快樂就是快樂,無需緣由。
“明兒……”容鈞捧起魏昭明的臉,定定地注視了很久,才低下頭和他纏綿地吻在一起。這是他的孩子,他救了他的命,從此他便屬於自己。
他永遠不會放手。
冬至一過,雪就開了閘。山間寥闊,路旁只有幹枯的老樹點綴凋敝的寂寞。汝臻撩開車簾子,往外探頭探腦地看。風挾雪,盡是一陣一陣的來,天地間渺渺茫茫,好像已離了煙火人間,走上了不歸的路。
“還有多久啊?”汝臻問。
“快了,快了,這雪大著哩。”趕車人裹得像個熊。
“這荒郊野嶺的,真有什麼大戶人家?”汝臻與其說是疑問,不如說是等乏了的抱怨。
結果馬車轉過一個山角,他面前突然出現了一個恢弘大氣的宅院,一眼望去,竟尋不到邊界。
風雪中,門裡依稀立了個打傘的嬌小的身影。走得近了,汝臻才看清是個十五六歲的小丫頭。她留著齊耳短發,厚重的劉海遮住了眉毛,臉白得似乎被凍僵了,舉著一把漆黑的大傘。
汝臻下了車付了錢,那馬夫就像逃命似地跑了。汝臻奇怪地看了一眼遠去的馬夫,卻聽那小姑娘輕聲道:“雪太大,趕著封路前回去吧。”汝臻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又聽那小姑娘說:“我名喚採雙,是照顧少爺的丫鬟。您就是汝臻先生嗎?”
汝臻扶了扶圓框眼鏡,將手中的書展示給她看。採雙便給他撐著傘,領進了宅子。宅子中央是一條石鋪的直走甬道,甬道兩側是鱗次櫛比的女牆,間有宅樓、更樓、眺樓等幾座迥異的樓建。汝臻瞪大眼睛東看西望,倒像是劉姥姥進大觀園般合不攏嘴。
汝臻跟著採雙東倒西拐,來到了一間小院子。採雙一面領他進屋,一面說:“這就是先生的宅院。魏家家大,有兩個地方先生去不得,一個是西三院靠近祠堂的院子,一個是長了株枯槐的大院子。”她麻利地把汝臻的東西放齊整了,又說:“其實先生最好哪兒也不要亂走,少爺每天會來院子裡找先生的。”
汝臻抬了抬眼鏡,心中對這番話頗有微詞。正在這時,院子門口突然響起一個響亮的聲音:“咦!你就是我的洋文老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