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當他試圖將沉重的琴箱遞向那對母子時,二人卻都沒動,也沒有接。
仍舊是邱明,他心平氣和地自趙小語手中接下沉重的琴箱,開啟來看,心內更加地有數。
“這琴二手也得值個□□來萬吧?你運氣挺好的,要是真從外邊偷的這麼多錢,應該真夠你進去好好地待幾年,”邱明將箱子好好闔上,將琴遞給陸暉,又道:“照你媽說的,這琴難道是裴青管你要的嗎?”
他回頭看了裴青一眼,裴青沒有說話,但朱嚮明沖陸暉道:“裴青才不稀罕!你們交的學費我也一分不少全部退!你們現在就給我出去!滾!”
雖然朱嚮明是這樣說,那陸暉依舊不肯接,只是把頭低得更兇了。
和想象中一般懦弱又不知輕重的孩子啊,邱明笑笑,將琴箱強硬地塞進他懷內,令他好好抱住:“也是,我都覺得裴青不會。建議你還是把它拿回去吧,雖然別人看我們這幫搞音樂的窮鬼錢不多,但我們還真沒缺錢到這地步,能跟你個孩子要飯的。”
邱明說得就很對,非常對,連暴怒中的朱嚮明聽見,也終於恢複了一點冷靜。
不再試圖掙脫攔阻自己的人,也不再沖動,他僵直地站在原地,狠狠望著和自己名義上沒有任何關系,但其實真有著一半血緣的姐姐,然後看她不甘不願地,含恨帶著她兒子揚長而去。
很想再沖著他們的背影痛罵,但朱嚮明心裡清楚極了,此時此刻若再多講出一句惡聲惡氣,都會顯得自己更與喪家犬相似。
說得好聽是所謂親人,然而那一身繫著的仇與憎比尋常仇家更多。雖然她不當朱嚮明是弟弟,自己也不當她是姐姐,但朱嚮明也發現了,即便只當她是個討厭的過路人,亦十分艱難。
她剛才那麼大聲訴說自己委屈,而朱嚮明也想,怎麼我不說我委屈,真不公平。
朱嚮明又想,沒有辦法,我只是很不幸。
不幸並非因為沒有姐妹兄弟,也沒有父母,恰恰相反,那不幸皆因朱嚮明恰好跟她以及其餘人一樣,從某個男人身上取得這半條性命,所以今日的委屈都像是應得。
所謂的父親,不都應該對自己的孩子有所負擔嗎?但那個男人就是理直氣壯拒絕負擔,朱嚮明吃飯、穿衣、上學,哪怕是病在醫院裡渾身燒得滾燙,吊了一個多月的水,他都不捨得拿出分文來接濟。
曾經朱嚮明還天真,恨不負責任丟下自己消失的女人,恨寡廉鮮恥沒有良心的男人,卻也還抱著某種希望,但願他們有人,誰都好,能幡然醒悟愛回自己,結果後來一天一天變大,朱嚮明就發現,該醒悟的其實是自己。
小人兒的世界也有它規則,新書包新玩具新球鞋種種,窮人的小孩那臉面身軀不經它們裝飾,可謂一文不值,自小到大連正經朋友都沒有幾個,但朱嚮明漸覺得這事兒不稀奇。
怎麼好怪別人?他是該被瞧不起的,沒爸沒媽的小孩兒,別人看他不是同情便是嫌棄,哪一種模樣,都令那相處變得極不適。
朱嚮明的世界裡只有外公。但同樣的,他的外公是個糟老頭子,一把年紀了還要拉下一張老臉,揹著孩子去求那男人給點錢,好將他養活,在世人看來也算不得體面。
或許錢才是人唯一的生路,外公可能以為朱嚮明不知道,但朱嚮明打小就知曉這道理。
世上誰人會想沒自尊?但很遺憾,有錢的人才了不起,沒錢的人則有不起。每回去過那男人的家,外公都會唉聲嘆氣地不快活,朱嚮明還偶然聽到他與人抱怨,說那男人先是堅稱自己的生意虧了許多錢,老婆孩子都快要養不起,後來更是直接叫人將他攆走,說叫朱嚮明的孩子跟自己沒什麼關系。
事到如今互相敵視沒什麼大不了,再被旁人看輕也無所謂,朱嚮明已經受得住,唯一的遺憾是今天他本該理直氣壯,卻也還難免要面紅及耳赤。
見著那對母子離開,而剛才攔著他的人都不再攔阻了,連裴青也松開握緊自己的一雙手,朱嚮明頭腦中那份熱度卻依舊。
無處釋放,無法排解,因此他感到十分的焦躁。
明知不應該沖著裴青去,但朱嚮明看他在身旁,那表情好像沒什麼所謂,甚至好像馬上就要來開口勸自己,實在是忍不住。
“你怎麼不氣啊?你就讓她那麼罵你打你啊!”
唉,裴青聽朱嚮明大聲將自己責備,心道這也是第一回呢。
不可能不氣的,只是裴青也無論如何都不會動手打女人,甚至或者開口罵女人什麼。
再者,丟臉一次再一次沒什麼,反正或許還有下次,裴青想世人當然會譴責加害者,但也有人會譴責那受難的受得不完美。
受了害最好就閉嘴,好好地演出沉默和傷悲,他捫心自問,已淪落得這麼慘,連同情分都得不到的話只會更慘,便小聲對朱嚮明道:“那我也沒辦法,別人都在看啊。”
朱嚮明愣住,然後反應過來他說的。
握緊拳頭,然後松開,朱嚮明也噤聲無言,就用僅剩的一點力氣讓自己不哆嗦,忽略周圍所有人的在意及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