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他找到了。是她的身體。他把寬厚的肩膀用力地擠進她薄薄的背脊,接著,是手腕,恨不得彼此折斷,是腳踝,像枷鎖纏上。這是他過去這幾年來做的夢,在他和她第一次回上海的輪渡上,實際他已經死了,她自己一個人到了上海,為他守著一個人的婚姻。之後,他從海水中爬起來,像一隻鬼魂跟隨她,直至這一刻。
李文樹終於注道:“我們畢竟還沒有離婚。”
也正是因為這個想法,他忍著比死亡還痛苦的牢獄存活到現在。在鏡中,迷離的魅影逐漸化為人身,朝她猛撲過去。而她沒有反抗,沒有呼救。好像還有那麼一年,那麼一天,他在寶山的馬廄墜馬,她漂亮的身體也是在這樣一個雨天呈現在他的面前。
李文樹忽然覺得自己的面板已經褶皺到,如果是一件上好的羊皮外套,也要立刻扔掉的地步了。他從前怎麼會覺得十二歲的差距是可以忽視的?他看見他彎曲的手指關節掐過她裸露的腰身時,他感到恐懼,然後,掌心或者手臂,禁錮著她的一切力量,他松開了。就像世界上的另一個人,他為她驅趕走了這具衰老到讓人害怕的身體。
玉生道:“為你留的錢放在了傘筒裡——現在,我能走了嗎?”
李文樹不回答的時候,只是看著玉生穿上棉質的裡衣,現在不時興旗袍,寬擺窄腰的樣式做了連體的裙裝,面料是頗為低廉的那一種,她的四肢和面板就像被一點點裝入了一個許久沒有打理的古董陶瓷瓶。或者,她就是瓶子本身。緊接著,這只傾斜的“瓶子”,搖搖擺擺地,走了出去。傘沒有帶走。但是風雨不停。
也是從這一天過後,玉生似乎完全消失了。他找不到淮海路,只是摸出了傘筒中她留下的一大筆錢。他試圖去香港找妻子和女兒,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但安華姑媽什麼也不回答。
她只是一遍遍地說道:“文樹,她會回來的。”
但是李文樹的夢越做越久。在牢獄中的日子,也是夢魘不斷,但從來沒有連續地做過那麼長的夢,幾乎一閉上雙眼就墜到另一個世界。
他看見李文藍。
在那個世界裡,他被大他幾歲的李文藍牽著手,走在剛搬進去不久的公館裡。文藍在一個暴雨天和父親大吵了一架,她最後一次來見他,和他說道:“我要走了。”他驚慌又害怕地流了淚。他把窗子開啟,求著文藍,道:“外面的雨太大了,您不要走,不要走……”文藍沒有回複他,只是往暴雨中走去。之後,他收到了文藍的信件,她結婚了,又離婚了。他不再呼喊她“姐姐”,也沒有名字。
他的最後一封回信裡,清晰地註明:“我恨你。”
文藍的樣子已經逐漸記不起來了。只記得這世上有那麼一個人,和他是至親血緣,同根相連,長著一張相像非常的臉。後來他再做夢,有那麼一次成功地操控了夢境,他迫使自己回到暴雨還沒有侵襲的那一天,除了文藍,還有母親。他夢裡的母親和文藍一樣是一道黑影,他追尋著那兩道黑影,坐上車,他們要一同到寶山的小叔叔家中去。
小叔叔的家裡常年有許多女人,有一部分是他的妻子,有一部分是他的情人,她們像戲班子一樣有規矩和班次的遊走在家中任何一個角落。他很害怕那些女人,文藍常要指責他絕不能永遠膽小如鼠,於是她帶著他走到了其中一個女人面前。
文藍向他道:“你看一看這位太太的臉。”
他的臉始終低垂。
文藍問他道:“為什麼不敢?”
他道:“如果是我,我不要和這些女人一起生活,我要和姐姐,要和母親生活就夠了。”
文藍道:“你以後會有自己的妻子。”
他問道:“什麼妻子?”
文藍道:“也許就是和這些女人一樣的人。”
他忽然說道:“不,如果是妻子,應該是隻有一個人——”
“只有一個我愛的人才是妻子。”
文藍後來又說了什麼,記不清。或者只是因為他醒了,但夢境繼續在另一個世界無窮無盡地發展下去。他彷彿看見母親帶著他和文藍離開了寶山後,又一個春天,就是那個春天,母親懷孕了,又流産了,父親在外面帶回來愛藍的母親。愛藍的母親在待産,然後順利生育,而母親提出了離婚,母親走了,母親親吻了他的額頭,和文藍說了一樣的話:“我會回來見你的。”但至死沒有再和他相見。很快,父親剪碎她留下來的衣服,毀滅了她的照片……
於是後來,他也記不清母親的面貌了。
再後來,是去往英國的那片大海,是去往一次次賽馬會的大地。是南京的碼頭,是他終於窺見了輪渡下的玉生和袁瑞先生說話時,那張讓他無法移開目光的真摯的臉——
彷彿只有這樣的臉,不會欺騙,永遠忠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