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玉生,只是長久地消磨。玉生並沒有勸她,也沒有和她說什麼話,武漢那天下了雪,玉生只是問她冷不冷?又說,現在沒有那樣好的暖手爐子了,好幾個都留在了公館裡,不是被砸碎了,就是被扔掉了,銅皮鐵器,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
之後一段時間,文藍屢屢要她們離開上海,見到李沅,文藍喜歡她的聰慧和美麗,但並不能成為使得她們留下,或令她自己離開這兒的理由。她在一所衛生站上班,因早早和李公館斷了聯系,她的背景算得上幹淨,因此分到了不錯的崗位,她在乎的當然不是這些,只是她早已經找好了長租的房子,而且往裡面添置了滿牆的藏書。
玉生要走的那天,文藍去送她,一直送到火車站前。文藍正要和她們再見,忽然一行人過來,有男有女,走得急,又近,用力撞過玉生的肩頭,回過臉,笑了笑,並沒有道歉。
文藍道:“你們倒沒有話說。”
其中一個女人,站出來,道:“和資本家的太太,有什麼話說?”
轉而,她望向玉生,道:“真是巧,李太太,在青島見到你,就像昨天的事吶,你們這些人,和我們這些人,同條路走,目的倒不同。你們是慢悠悠的,我們是有事做的,走得當然會快一點。”
玉生記得她,文化館裡面那幾個人。
文藍聽了,臉色非常不悅,似乎要和她理論一番。玉生卻立即為他們讓了路,文藍要送她們上站臺,一路送,一路問。
直至玉生道:“這沒什麼,這樣的事,這幾年來常常發生。”
文藍忽然道:“你的車票是要去哪兒?”
玉生道:“回上海。”
政府的文書下來了,玉生必須代替她丈夫李文樹回去簽字。更重要的是,李沅要回去讀書,上海私立女校的學費高昂,但因為是外國人開的,沒有人會在上課的時候,對著李沅的背影竊竊私語。
轟鳴聲駛來了。文藍沒有和她們說再見。
過了一些時間,大概是玉生到上海的兩個月之後,她們已經在曾經租給萬紅的店面完全安住下來,那是個普通的陰天的早晨,玉生再次見到文藍。她坐在不遠處成衣店留在門前的長椅上,有一個女人走過去,她問她道:“你好,請問這兒怎麼到愚園去?”
玉生相信她,這些年來,她一次也沒有來過上海。
直至她望見玉生,道:“你在這裡,真巧。這是註定的。”
玉生道:“您怎麼來的呢?”
文藍道:“車、船、飛機,現在只要想去,少有到不了的地方。”
玉生道:“請跟我走吧,您的房間收拾好了,我不知道您什麼時候——會不會來,只是有一天想到了您,就收拾了一間幹淨的,陽光好的屋子出來。”
文藍笑了。
又一個春天到來之前,或者是比那更早的日子,文藍搬回了愚園老宅。她在中山路那邊的一間小醫院找了一份工作,她像在武漢一樣上班下班,在空閑的時候,她常常詢問玉生要不要和她一塊回到愚園來?玉生那時候已經將樓下租給了一家賣餛飩的夫妻,他們是南京人,也是少有的願意租這間店面,並不將眼角斜飛來睥睨這兒的人。曾經金縷粉衣的層架,如今放上油鹽醬醋的罐子,生意最好的時候,玉生是被玻璃罐子的摩擦聲吵醒的。
玉生像平常一樣早醒,她下了樓。從樓梯間的另一扇門出去前,不知為什麼只有那一天她掀開門簾,往香氣彌漫的門簾另一邊望進去,在角落處,萬紅留下來那張牛皮沙發椅子,此刻油亮發光,或者是沾滿了油汙的原因,但在那上面,坐了一個穿著一身無比幹淨的,面料上等的西服的中年男人。
玉生記得,只不過是要思索片刻,記起來——他是李成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