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收到信件,玉生不知道自己會在哪一日才知道故土淪陷的訊息。當下她將所有寄託放在高郵的祖祠,她幾乎是懇求著,祈禱著,收到高郵的回信。
但三日,四日,更漫長的時間過去了,玉生沒有再收到任何一封信。玉生就在一次次夢魘中等來了南京的一個個噩耗,直至最後一次,她收到了秦駿的哀悼書。他穿過炮火中的千山萬水送來的,還有一篇有關於玄武和太平南路的遇害詳記,其中有她父親,還有愛喬。寫下這篇詳記的人說,在那樣慘無人道的暴行中,只是死亡是最輕松的。
在太平南路108號,那一家最大最古老的綢行燒完了倉房貯藏的所有棉花與綢布之後,在十四日的夜晚葬身於火海。而在那片火海還沒有在炮聲中消亡之前,十幾個被逼迫著前往集中營的少女掙脫兩把刺刀,一個也不剩地在玄武湖投了湖了。十五日的黎明,玉生感到心悸腹痛的那個黎明,就是她失去爸爸與愛喬的那一個黎明。
她恨李文樹。
她看著她,不止不休地告訴他道:“我恨你。我永遠也不原諒你。”
李文樹接受她所有的恨意,並任由她在自己的臂膀上留下報複的痕跡。但很快,她不再去看自己的孩子,也不再出房門一步,所有的餐食開始一遍遍送到她面前,又幾乎原封不動地送回來。他每個夜晚都要緊擁著她睡去,她的指甲長久地不剪了,驚醒時總會如刺刀一樣刺到他的每一寸面板裡,她時常驚醒,但已經不流淚了。
有一個夜晚,李文樹終於聽見玉生出了聲。她說道:“我要去北平。”
他仍然緊擁著她,道:“不要去。”
她沒有回他的話。
但天白之後,玉生起了身,這幾天來她的精神第一次那麼清醒。李文樹看見她坐在她的五鬥櫃旁,見他來了,她從鏡面中望他,然後對他笑了笑,忽然間回到還在南京時,他還沒有和她結婚時,她在車簾中望他的第一面——平靜又疏離的笑容。
於是李文樹將雙眼緊閉,眉睫一下下蹭過她的耳鬢,脖頸。他覺得一切都有轉圜的餘地,不至於太糟,總之他與她還活著,還育有了一個生命,她不再只是他的太太了,她是他的妻子,是他孩子的母親。總之,一切都不會太糟的。
這樣想著,李文樹道:“我們到香港去。短暫的,長久的也好,我們先過去,安華姑媽也會來的,如果你想的話,你喜歡的那個孩子懷毓,我也可以送她到香港的教會學校去讀書。我是你的丈夫,我會陪著你,就如同你要陪著我一樣。”
玉生覺得脖頸有些癢,但只是癢,再不痛了。她任由他親吻,仍然一句也不回他的話,時間一直流到午後時分,他出了門去。
李文樹道:“我會在天黑前回到你身邊。”
他等到她望了他一眼,像是送別。
之後,他去了銀行,郵政,最後再抵達馬廄,他很快就決定了,要將波斯留在上海。而銀行的一切事務他要託管給一個不姓李的人,便是馮家先最合適不過。馮在英留學回來後留在李文樹身邊工作了三年,三年前他幾乎是和李文樹同一天回到上海的。李文樹認同並且信任他,重要的是,他是銀行中與洋人來往最少的,而且他幾乎沒有日本客戶。託辦好這一切後,李文樹正要等芳蘿將車子開來,他需要去一趟郵局,馮家先似乎是要送他,但是他拒絕了。並且李文樹告訴他,在自己離開上海後,他也再不必為任何人開車,也再不必服從任何人的指示。
李文樹急促地彷彿明天就要踏在香港的土地上。實際上,他做的也是這個打算,他希望這一切越快越好,於是他到達郵局之後,寄了時效最快的信件。他在信中吩咐了那三個在父親時代就留居在香港的傭人。他告訴她們,用最快的時間,最好是一天到兩天,在香港找到一個最好的傭人媽媽,要有照顧孩子的經驗,不要外國人。
芳蘿送李文樹回馬廄的路上,問他道:“先生,在香港,你們還需要我開車嗎?”
李文樹道:“我們到香港後,無論在上海你需不需要開車,你的薪水是照常發放的。請你不要介懷,芳蘿,我的妻子需要生活在一個安靜的,沒有什麼人的地方。”
這是芳蘿這幾年來,第一次聽見李文樹稱呼玉生為“妻子”。
冬日的天暗得快,但李文樹如約在天暗之前回到了家。李文樹讓芳蘿將車子開進館門,那條往小院去的青石路過去總是燈火盞盞,今天卻只是一片陰森森的白。李文樹忽然在這片白裡頭提防起來,不放下車簾,一直等到芳蘿落了車。他即刻下了車來,而後,第一聲呼喚,是安華姑媽傳來的。
“文樹!”
姑媽的聲,從那片白的灰的天光下層層遞來,直至李文樹看見她的臉,也沒有一點兒色彩。
接著,李文樹注視到她同樣發了白的嘴唇,正閉合著,發出聲來道:“她病了。”
“玉生一定是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