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只是道:“怎麼還不取過來呢。”
李文樹道:“沒有信。”
玉生因道:“上一封是上一月的事,為什麼會沒有?”
“這月來風雪不停,郵局的信件就耽擱了。也許過幾日會有。”
李文樹扯了謊。他活著的日子以來,也甚少以謊言來獲得當下的解脫。他見她不再問了,便又吻了吻她的額面,她不再回過臉去。
臨要走了,他說道:“過些日子再摘掉吧。夜裡風大,我等會叫汝汝再送一床仿裘的被褥過來。”
“我會陪著你。”
她無言地,像是應允了他的請求。
那天夜裡他抱著她,像抱著另一個孩子。他從沒有覺得自己如此可恨,他將一切有關南京的報面燒毀之後,又封緊了家裡所有傭人的話頭。然後,他要她們統一地欺騙她,外面的雪激烈地封了路,郵局已經關門近一個月了。
起初,玉生的等待顯得很平靜。直至那麼一天,玉生看著她的孩子,對安華姑媽說道:“我要帶她回趟南京,和文樹。”
安華姑媽險些露出驚色,很快,她回她的話道:“再過一陣吧。你不知的呀,上海的交通還是亂糟糟的。”
然後,安華姑媽即刻撥通電話到銀行去。她告訴李文樹,上海不能再待了,她從前怎麼沒有發覺,上海原來離南京只是咫尺之遙麼?恐怖的訊息竟從天上一個接一個飄來。她聽到發夢魘的同時,又在夢魘中不斷看見玉生的臉。她唸了幾十年的佛,近日卻很少去上香了,寺廟因為戰火時不時大門緊閉,但即便身在其中,她也不再能嗅到香火的寧靜。
李文樹掛了電話,當日便著手安排。如果要渡船到英國去,私船的走向是非常危險的,要走公船或商船,即便順利抵達,也少不了一路的掠奪。他想起近一些的香港,盡管那裡也不是一個太平之地,但他在那裡的別居正處於英軍最鼎盛的地段。而且房子從未荒廢過,雖只有三四個傭人守著,但只是照看他如今的三口之家,總是夠用了。
想到這裡,他交代的信件立即就要寄出去,卻總是如此巧合。他的信件剛一落了章,正要出了房門送到芳蘿的手上時——他見到她來了。
玉生的目光,落在他夾著信件的雙手上。於是這些日子來建築起的隔著她與外面一切聯絡的高牆,頃刻崩塌。
轉而,玉生去凝視他的臉,問他道:“你要到哪兒去?”
他來不及回話。
她又注道:“你不是說雪封了路嗎?”
他從未像今日愚笨。
只等著她,一句句注道:“我想打個電話給蘇太太,但是我不太會用那電話,我想請安華姑媽為我撥通,卻忽然找不著她——你能為我打去嗎?”
他看了手上的表盤,道:“八點鐘了。”
她即刻道:“十點鐘也要打,我有一件事迫切地要問她。”
“什麼。”
玉生越來越近,直至來到他的面前,望著他,回道:“她曾說過她不止一個好友在南京,我想請她聯絡,哪一個都好,用什麼辦法也好,我要收到爸爸的信。”
“路被封了——”
玉生斷了他的話頭,接下去,道:“郵局也停了。是。但是南京的郵局也停了嗎?如果停了,還有船,有火車。”
她等不來他的回話,便又道:“我這幾天胸口更不舒服了,沒有一點兒好轉。明天你陪著我一塊到黃浦去吧,我想去看病。”
“你得了什麼病?”
她忽地冷冷笑了笑,道:“雪真這樣大嗎?你竟要問我什麼病,才能出了這個門,門外是一個怎樣的世界?”
“一切如常。”
“那麼我就去看一看。”
就在他回答完她最後一句話之後,她似乎是決心,再不願相信他一個字。於是她回了身,像她曾放飛過的那隻黃鶺鴒,頭也不回地向心中的故土飛奔去。
但雙腳是無法飛出長印的。
李文樹在玉生即將走入細雪前,用盡氣力挽住,或者是掐住了她的手臂,此刻不必再煩惱她是否感到疼痛。如果只是這樣的疼痛,多麼好,一眨眼,便過去了。
“那裡已經沒有人了。”
在報童說完“南京陷落了”之後的那一句話,終於,在今日,由李文樹轉達了給他的妻子玉生。然後,他看見她的淚水像報上怎麼找也找不見的秦淮河,無形也無盡地流來了。透明的,滾燙的河水流過他的指節,一點點地,侵入,灼傷他的手心。
她是他的妻子——再沒有比此刻,他更堅信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