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裡,拿出來那份讓玉生從他的太太變成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的手報。原來是他寫的。李文樹接過那份報,再望向他,道:“你還有多少份?我一併買了。”
他回話道:“這要問我那幾個同學寫得如何。您覺得好?”
李文樹道:“不好,你不要再寫。”
他的頭垂下來,彷彿是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再與他交談。他的手竟絞起來,那是一種卑微的,無措的姿態。從前他只見別人那樣做過。
於是從那份報下面,他又抽出另一份報面,他再次遞向李文樹,道:“那請您看看這份吧。”
李文樹望著他,沒有接過。
他注道:“這是有關您太太,有關南京的報紙。”
李文樹即刻接了過來。
“南京陷落了。”
在李文樹的雙眼還沒有掃視過報面前,他只留下這句話,然後走掉了。李文樹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以為他是一個戰敗計程車兵,而自己手上接過的,就是他棄戰後的槍柄。沒有彈藥,但只要他拆開來,就可以穿過他的手,將他的太太玉生傷得血肉淋漓。
李文樹不願再看,但南京的戰火從這份報開始,很快就蔓延到了整個上海,全國。慘無人道的殺戮從昨日,十三日的早晨開始一直持續到今天,那是無比漫長的兩天,南京的訊息再傳出來,一次比一次更讓人悲憤。
他回到家。那兩天裡,他一次也沒有見玉生的面。
汝汝為他傳遞訊息,她比梅娣少言,但一樣的謹慎。最後一次在夜裡來,她說道:“先生,醫生說讓你見一見太太。”
李文樹在書房裡,還在搜尋著那孩子手寫的報面,或是上海任何一份別的報紙上刊登的,有關於南京的訊息。他企圖在裡面找到“秦淮”“太平南路”或者是遇害者的訊息,但血腥的屠殺已經流成奔流的江河,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變成無盡的泥沙,遇害數量還無法得到詳細的記錄。
“先生。”
沒有得到回複,汝汝重喚了他一遍。
李文樹忽地將手中的報面摔落一地,高聲道:“為什麼?太太有什麼事!”
汝汝愣了愣。很快,她穩聲道:“太太一切都好,有安華姑媽陪著。醫生說,太太的精神總是無法集中,實在棘手,他認為見一見你,也許會有幫助。”
李文樹道:“她疼不疼?”
汝汝無法答複他的話。
他又說道:“我很快就來。”
汝汝離開之前,李文樹叫她讓傭人拉開公館所有的電燈,彷彿眼前的白晝可以掩蓋遙遠的黑暗。然後,他將煙草盒子裡附著的那打火機取出來,將所有報面都燒成了灰燼。
見到玉生時,李文樹只看見她從幔帳的一縷縫內,垂下來的一隻慘白的手。那隻手曾在過去的日子中用力地緊抱過他,直到今日,他才發覺這幾年婚姻是真實存在過的,並不是只是為了要與她結婚而結婚。他愛著她,像妻子像愛人一樣愛著。
“玉生。”
於是,他呼喚她。
其中一個護士說道:“母親睡著了。”
“母親”——那不是他的母親了。他有了另一個母親,那是他孩子的母親。
他飛快地問道:“順利嗎?”
醫生用英文回答他道:“上帝保佑——不,佛祖保佑。”
安華姑媽的臉被電燈照得發青發白,又或者,那是驚嚇過後的白。她沒有生過孩子,也從沒有見過別人生孩子。
他見到在她口中只是“同床異夢”的臥房,鋪滿了白與紅的強光,在那片強光之中,他看見她與他的婚像。婚像上她的魅影再一次走下來了,離他越來越近的時候,他聽見她的呼聲,她在吶喊,一聲聲吶喊道:“爸爸!”
“曼琳!”
“愛喬!”
然後,她無力地喊道:“母親。”
李文樹以為自己什麼也聽不見了。
在他將要轉身離去的時候,最後,他終於聽見她低語道:“文樹,文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