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這時才望見蘇美玲新修剪了一個極短極短的,幾乎是男子的發型。說到這裡,蘇美玲才淡淡然地說起來,那是由於她那天坐的汽車著了火,與她蓄了兩年的長發一同離開她的,還有她背後那一片光滑的肌膚。一說到這裡,蘇姨太太又要嘆氣了,蘇美玲只是道,留下命來,已是萬個不幸人之中的幸運兒。
蘇美玲見玉生靜靜地坐著,便道:“李太太,入了深月,心情還是要鬆弛一點。自蔣太太夫妻離開後,我只在路面上見過一次老朋友——是你的朋友,孫曼琳小姐。她如今在教會醫院幫忙,倒不是醫生,我與她聊過幾句。”
蘇姨太太像是太久沒有說話,又插入了話頭,道:“我倒是見過兩次呀,一次是唐驪慧,她如今成了新婚太太,樣子倒是年輕了的。還有一次是戌富,我見到一個孩子拿石子扔她,罵她是該死的日本人,我護下了那個孩子,戌富便痛罵我,哎喲,你們不知道,她那中文真是搞怪啦,要罵我什麼來著呀,說半天,只罵了句“臭彪子”,我只當她罵她帶著的那隻醜狗呢,我不理會她。”
蘇美玲一陣發笑。玉生也發出這幾天來,最真切的一段笑聲。
蘇姨太太與蘇美玲走後不久,玉生便接到了孫曼琳的來電。她的電話,是從蘇美玲所說的,曾在那裡見過她的教會醫院中打來。
她打過來,第一句話,竟是問她道:“你哪位?”
玉生茫然道:“曼琳小姐,這是你打來的,對嗎。”
孫曼琳立即笑道:“當然是——這是我們的暗語。我是在問你,你如今是玉生小姐呢,還是李太太,還是李某人的母親呢?”
玉生道:“沒有這樣快。”
孫曼琳道:“你懷了孕,又回去南京,又回到這裡,其中的時間,好像一百年了呀。”
很快,她注道:“在那一百年中,我沒有見到你,也沒有寫信給你——你恨我嗎?”
玉生道:“為了不讓我恨你,請立刻來見我。”
孫曼琳道:“這通電話就是我的拜貼。”
玉生正要回她的話,電話卻忽然被切斷了。她立即請梅娣去喚來李文樹。但銀行終於被批準開門,李文樹那天已出了門去。她心內不安,時常在館門外徘徊,等著他。
約莫六點鐘過,梅娣再要去勸說時,李文樹的車子回來了。他這些日子出門常叫英美的汽車公司的汽車夫,總要比他自己的車子更安全。
下了車,他見到她面色難看。他不知自己皺了眉頭,問她道:“什麼事?太太。”
玉生道:“你去看一看電話。”
“什麼。”
玉生道:“孫曼琳打來的電話,斷掉了——會不會有什麼事?”
李文樹鬆了眉頭,微笑道:“不會有什麼事,她在美國人的教會醫院,最安全。我最近打電話時,也常有這樣的情況,如果你仍然很擔心,我讓羅夫開車去問一問,好嗎。”
接著,他又僱用了那個汽車夫去虹口,真切地問了孫曼琳的情況回來,收到的回複的確如他所說,是通訊受到了某些卑鄙外力的妨礙。
然後,他又告訴她,道:“很安全,不要擔心。”
“你今日去了哪裡?”
“銀行。”
她又問道:“明日去不去?”
他笑一笑,重回了話道:“不要擔心。我不願你總是擔心。”
玉生聽他這樣說,便再沒有問話了。自回了上海後,她還沒有向爸爸愛喬報過平安,那天夜晚,她爸爸林世平的信卻先到來了,是梅娣送到房外來。李文樹為她拆開來,為她唸了,裡面長篇大論,只是為了問她一句是否平安?李文樹將信件重摺好後,要為她寫回信。
她下了床榻,披上睡袍,道:“我自己寫就是了。”
“那次為什麼要請單雲代筆呢。”
她不回他的話。
於是他自己回了自己的話,道:“那次的情意太深厚,所以重得你落不了筆。”
她回過臉,望了他一會兒。
只是見他在笑,她無計可施。只好又回過身去拿筆,她的手剛落在筆架上,便碰到了其中一根,掉落下來的她的筆,正落在面上的另一封信件。那不是她的信,那似乎也不是什麼信,只是一張寫了字的紙。
“阿貝麗。”
她只看懂了那上面一句最顯目的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