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少太太回道:“那地方灰塵太多,我鼻子耐不住的呀。我本是要叫安安一同去,她受過好教育,到時紡紗成布要走外貿船,她肯定比我能幫上忙的,可惜她說了,她要和你一塊去逛街去。”
延瑞道:“並不是逛街。歡兒那孩子闖了禍,我們善後去了。”
盛太太嚇道:“什麼?”
面上是這樣,仍要拿捏著在玉生面前的大家氣派。她笑一笑,伸手招來身旁兩個傭人,穿黃短衫黃麻裙的,這是她要做來給這麼一大幫人穿上的,延瑞覺得那就像好幾個裝菊花茶的瓶子放歪了,成了精,又斜五四六地走來。
“給我們大小姐倒春茶來。”
林世平往上幾代獨子,如今又只育了玉生一個女兒——的確可尊為大的。她很親著玉生,一方面是由於她也是秦淮人,而別的許多方面,自然不必說了。
她見玉生不喝茶,便道:“我糊塗了,真是,應該倒一杯溫溫的牛乳紅茶來。那是歡兒的同學送的,他說是去英國遊玩,帶回來的。”
延瑞道:“玉玉不喝牛乳。她是再簡單不過的人了,就倒一杯溫水來吧。”
隨後玉生又聽她們說了一會兒話,便被延瑞喚人請到飯廳裡等著了,她和爸爸林世平是首先入座的。林世平覺得這裡的規矩一百年下來不變,客永遠先選位置,先看菜色,主人們走進來,就好像一個個即將登臺的舞者,絢麗的,奪目的,總之個個風采出眾。
那個女子,玉生很快就注意到她,延瑞說起過的,延美,是四房的大女兒——真的是非常漂亮。她的頭發長且茂密的肆意散開,像正被春風輕拂的藤蔓,頰色粉白,胭脂輕點,面相端正溫和,如果這是一幅畫,一帖字,那是挑不出來一點兒錯處的。如果延瑞不說,玉生以為她至多二十五歲的年華,絕不會想到她只比李文樹小了兩歲。
她先稱呼了林世平,低了面笑了笑,後看見玉生,怔一怔,道:“這是表妹——真對不起。我下午剛從揚州回來,竟沒有及時問候你。”
玉生道:“表姐,沒有什麼關系。”
玉生帶來的許多手禮,延瑞都樂意效勞,自己一個個到姐妹兄弟房裡去送了,延瑞為延美留了一顆頂漂亮的藍寶石金戒指。那是李文樹那時從英國帶來的一箱子珠寶中,其中那麼幾個最漂亮,最碩大的,延瑞覺得它很襯延美那雙細膩豐滿的手。說到延青,她就說,就送那一罐百花香膏給她吧,她畢竟很喜歡花的做派。
想到這裡,延青進來了。她見了玉生,親近非常,和盛太太非常相似。
延金和延興最後進來。延興年歲小,還在上中學,見到玉生,面赤耳紅了會兒,方說道:“表姐,原來這就是秦淮的表姐。”
盛太太說道:“是,坐吧。延興,你那幾個侄兒侄女呢?”
延興道:“大哥說,他們鬧得很,所以就把他們留在院裡了。安姨娘跟著他們吃飯。”
正說著,延盛推著父親育榮進了門。育榮自去年起便坐上了輪椅,他不能走,平日是他那個姨太太推著他走,今天下午是玉生唯一一次見到她,她似乎不常出來會客。
育榮頭發已全白了,面上溝壑橫生。當下他望見林世平,便道:“育淳,育和,過來——這是我們祠堂裡最大最光榮的一房。育和,你沒有見過,快過來。”
育和年歲與林世平相仿,是延興的父親。他拉著延興,道:“喚伯伯。”
林世平道:“我看著延興很好,年歲小,就把雲水紋穿得這樣體面。”
育淳道:“如今家裡的兄弟都對做衣服沒有興頭。隨軍的隨軍,畫畫的畫畫,就是延興很聰慧聽話。”
育和的太太道:“延興年歲小,總要纏著他哥哥延金,要他給他畫紗線的顏色呢。”
這時,玉生望見延金。她最是記得他的,那樣一個柔和淳良的人。他從前同她一起在秦淮上書法大家的課,他的字寫得好,但畫更好,之後便不用再學,自成一派了。
這幾年來,她少聽他的訊息。前幾年他剛從秦淮銷聲匿跡時,他還常給她寫信,後面斷了聯絡,一直到她同李文樹結了婚。第一年在上海收到他的信件與來物,那裡面是他親畫的玉蘭花扇墜,他很喜歡玉蘭花。
他落了座,低低地呼喚道:“很久不見,表妹。”
玉生道:“我還沒來得及謝您的禮。”
延金道:“那就罰你給我手抄一幅蘭亭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