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個士兵回了話,道:“遠處是駐守地,多少人食不飽肚,衣不暖體。”
玉生仍穩穩地坐著,並沒有表露出一絲慌亂。單雲茫然地,走到前去,將玉生護在身後,方道:“長官,我們只是付了錢,在這兒歇一會,吃一盞茶。”
士兵彷彿沒有聽到單雲的回話,注道:“民族興亡之際,還放這些靡靡之音。”
夥計很快走來了。他給兩個士兵上了熱茶,賠禮道了歉,世道艱難,又是這樣的地段,難得店租少一些。他不願意得罪誰。
另一個士兵又道:“你從哪兒來?”
他坐下了,但他在問船伕嗎?或者是玉生。他的雙眼穿過船伕,仍然注視著玉生。
“我從湖上面來。”
船伕回了他的話。
士兵道:“那艘船是你的?”
船伕道:“是呀!長官,我在這兒等,什麼時候能還給我?”
士兵喝了茶,吃了茶點,然後才回了他的話道:“你不用等,回去吧。”
船伕問道:“為什麼?”
兩個士兵都不再回話了。他們把茶和茶點都吃完了,茶點就點了最噎口的燒餅,也許可以撐到晚上去,今晚輪到他們兩個入駐紮地。
船伕攔住他們,道:“這是怎麼說呢?長官。”
他的身形瘦小。只有其中一個士兵一半厚的臂膀,微微弓著,只有士兵一半圓潤的臉,堆起笑,說道:“我不是把魚和錢都交上去了嘛。”
士兵很平淡地說道:“昨晚的炮彈把你的船炸掉了。廢墟在水裡。”
船伕沒有立即把肩頭上的汗布拿下來擦淚,他是過了一會兒才掉淚的,等到雙眼通紅,想起來號啕時,兩個士兵已經走遠了。
常常注視著玉生的那個士兵回過眼,說道:“你去問秦師長賠吧。”
船伕又坐了一會兒。他的汗巾被淚水浸透之後,他才想到站起來,回去了,他如果有一輛人力車就去做車夫罷,但他修船的錢還沒有還清。他此時,只能想起來,到水裡面找一找碎片,當廢皮賣掉,或許能換些一升米的錢。
玉生忽地叫住他,道:“先生,湖邊設了防。”
船伕不知道“先生”是在呼喚他。他沒有停下來,他扯了扯黃麻坎肩,讓坎肩上的碎屑掉一些下來,看起來潔淨些。或者那不是黃麻的,只是用粗麻勾的。
單雲再次喚住他,道:“大哥,請您過來。”
船伕停住了。
他回過臉,道:“兩位小姐,我趕著找東西。”
玉生道:“船已沉了,何必去呢。”
單雲接過她的話,道:“若您需要什麼幫忙,會開車子麼?我們正需要一個開車的。”
船伕道:“我這輩子只會擺渡,哪會馳騁呀。”
單雲覺得他的談吐不俗。她一想到這裡又否決了自己的想法,並且覺得可恥,她憑什麼認為他是船伕,他的一切就必須是粗魯的呢。
船伕接著說道:“如果撿不到船皮,至少把我妻子的遺物,她給我寫的最後一封信拿回來。”
士兵走了。手搖機旁便又有人駐足了,人有時候是另一片片鐵片,不停不止地響動著,重複了去,再次發出前一段歌聲:“見江無蓋,水無涯呀……”
單雲怔了怔,回道:“木頭都能粉身碎骨,何況紙屑。”
當她發覺她失了言時,她已經望見船伕又掉淚了。只是無聲地,如湖水般流淌,流過他黢黑粗糙的面板,彷彿在那上面燒開了,再次落在汗巾上時,灼出一個個細小的洞來。或者那本來就是殘破的。
“我去見一見。”
船伕將淚終於擦淨了。他那時抬起臉,怔怔地,終於敢於注視那位穿了一件綢面水青旗袍的女人——便是玉生。他認得那是絲綢,是因為他妻子沒有被炸死之前,會攬下給太太們改衣服的活計,這樣的面料是改過的,但不多見。只有那麼一件,他和他妻子印象深刻。
玉生注道:“為了你妻子的最後一封信,我去試著求見一面那位秦長官。”
船伕思索了一會兒之後,回了話道:“小姐,若是您見到了,它還沒有灰飛煙滅。那紙應是褪了色的草紙,您可以拆開來辨認,那上面第一句話是——“我夫平安否”。”
“我夫平安否。”
玉生低低聲地,複了一遍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