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話道:“你說,在收回他欠你的債務,和這對珍珠墜之間,你選了後者。這樣貴重的東西,我如果戴在耳上,不是壓得我生疼。”
他笑一笑。之後大笑出聲。
“早該壓疼你。”
她茫然地望他。
他的手,穿過映象底下的箱櫃,暗格子裡,抽出來。她竟已將它藏到那兒去了。他取出來,絨布盒面裡頭,洗去了三次,戌富身上的油脂味。那對墜子,他輕捏住她的耳垂,為她重戴了上去。
她總覺得不明白,他將梳發、整領、試香、佩飾,一切女人的把戲,他總能這樣得心應手地做來。陳太太的話原來不假,這位李先生,在英國,或者在那之前的日子,他從沒有為誰守節過,他將女人當作生活之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與她結婚,當然是他所追求的最原始的——也就是她的高潔的精神與光滑的肉 體。她完全擁有他所需求的所幻想的部分,即便只是吻一吻她的雙耳,他感觸到的仍是——美麗的,年輕的肌理。
他又吻了吻她的臉,然後又開始緊擁她。這些日子以來,他的身體似乎進入了第二個春天。
直至他累了,頭發窩在她的頸項,牽制住她,注道:“那是同我們婚戒一樣珍貴的東西。你知道了,就該好好戴著,永遠戴著,不要捐出去,更不要賭輸了。”
她淡淡地回道:“我沒有脫下我的戒指過。”
他道:“婚戒,是我和你結婚的信物。珍珠墜,是我決定和你結婚的信物。有了決心,才有了結果,是因造就果。”
她被他縛著,重又坐回去。倚靠在冰冷的椅上,他濕潤的額面仍然壓下來,在她的肩頸,如暴雨侵襲。
“與我結婚,竟是需要決心的。”
“是,需要被你呵斥、拒絕,也不回頭的決心。”
“如果即便這樣,我仍然沒有同你結婚呢。”
“我不願意欺騙你,我會盡快地——找一個和你相似的女人結婚。”
緊接著,他濃密的頭發在她的頸項間做起癢,癢著癢著便刺起來。她開始感到疼,無力移開他逐漸陷落的臂膀,便只是說道:“我要走了。”
“去哪?”
“蔣太太的新畫廊。”
他忽地問道:“什麼時候回來?”
她回道:“不知。”
然後,她便走了。她坐了人力車,一路到了普陀。新春前,蔣太太的畫廊已在那裡建造起來,她將自己的畫拿去賣,收入的錢又捐到自己的福利會裡。不過數月,畫廊門前高掛的明細賬目上流過十幾萬元的捐款,寫清買家的名號、購入的畫作,日期亦寫得清清楚楚。
玉生在那上面望見“李成笙”,與歐陽太太、陳太太並列在第一行。她已經多少天沒有見到他,數不清。
再低眼來望,那時,見到他的人,真真切切出現在她面前。他瘦了一些,也白了一些,仍穿一身長衣,在袖口裡伸出來,他那雙戴了裘毛手套的雙手來點煙。他點了一根,站在門外來抽,吐霧之間,忽然見到她。
他喚她道:“嫂嫂。”
僅僅這樣,再沒有說什麼話。
她與他即將擦身,她忽然喚住他,道:“成笙,路上積雪,行車小心。”
他望她一眼,似乎是點頭了,方離去。
因此,後來李成笙在入暑前離開上海,在街面上見到她的車子,又停了下來。那時候,他向她匆匆地說道:“我要去南京一趟,您有什麼需要帶?如果一切順利,回來時——我會和唐酈慧小姐結婚。請您來。”
而此刻還在青島做著幻夢的唐酈慧並不知道,自己苦追苦尋了近三十年的婚姻。最終是在一片戰火下,一個不那麼轟鳴的夜晚,潦草收場的。
玉生那時見到她的姐姐,唐佳慧小姐,亦是餘太太。她正要玉手一揚,淡淡然地,買下一副“翡翠湖”,那是蔣太太的畫,別名為“故鄉”。那是她的青島。
餘太太正低聲,也高昂道:“這,我家小妹喜歡的呀。”
她的手,撫上畫框時,彷彿只挪一挪,便要將它取下來了。
但陳太太來了,忽出了聲,喚道:“稍等。”
玉生回望,見到陳太太今日身旁隨了一個女孩。女孩的手中,懷抱著——像是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