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兒,她回他的話,道:“我等著愛喬。”
“成笙陪著。館門也有人守著。”
“這裡的天太黑。”
“淩晨前,天總是最黑的——又下著雨。”
靜默了一會兒,玉生不再回話,她認為他睡去了,幔帳內再沒有傳來任何響動。她清醒非常,只是坐著,一直等到暴雨終於轉為急促的細雨,她便將他點起的燈吹滅了。那時候,她想,愛喬已經平安地回來了。
但風雨還在狂襲時,李成笙喚汽車夫在黃浦江邊停駐片刻,江面因雨水開始漲潮,但道路上是更為洶湧的浪。愛喬昏昏欲睡,忽然車停,她方睜眼,望見隔江,是一片近乎天白的光亮。從舞廳來、從飯店來、從戲劇院、從一間間大廈之中穿過,無數燈火穿過深林一樣密集的雨水,直穿透隔著一條江面的她的雙眼,竟迎來片刻的失明。
“為什麼停住了呢?”
“雨太大,太急,不能走。”
愛喬回過臉,望向另一片黑夜,那裡什麼也沒有。
“成笙少爺,您為什麼告吹呢?”
“什麼?”
“蘇姨太太說,您和一位小姐告吹了。”
無論光明或者黑暗,她無窮無盡的疑問必然是要尋找一個出口的。
李成笙笑道:“因為她需要我今年同她結婚。”
愛喬道:“不能嗎?”
李成笙道:“是的。”
自此,答案便是肯定地表達完結了。於是話頭一轉,接著,愛喬只是淡淡道:“您瞧,那多亮堂。”
李成笙道:“我竟不覺得。”
隔江最高最亮的那棟巨大樓宇,今時今日已更正為“李氏銀行”,在前身“李氏銀號”中,他在那裡面活過去十幾年。樓宇全面安上大洋貿易送來的電燈,細數,也已近十年。旁人眼中的磅礴,正如這場暴雨,於他只是一場困囿。
躲在車中這難得的安全地界,李成笙注道:“從前,我出了那亮堂堂的門,行車穿過一整條被洋人佔據的馬路,去坐船。曾有一次,我被洋人的車子撞到,躺在酷夏的馬路上,幾乎把血流幹了,才有人來,那天我見到的太陽,亮過任何時刻。”
愛喬聽到“血”“流”這些詞,只是感到直白的痛。再沒有別的。
“您痛不痛?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十幾歲,那是我堂兄離開這裡——到英國的那一年。”
愛喬道:“和我這樣的年歲嗎?”
李成笙一笑,道:“是。”
忽地,一聲雷鳴——風雨轉入低沉。
“你明天回南京,我到香港去。”
“我什麼時候再見您?”
李成笙笑道:“愛喬,你想和我再見面。”
愛喬回道:“是的。”
“那麼我也是一樣。”
“好。”
車子重又發動,駛過黃浦江面,駛入細雨之中。
“你所說的肺癆,是誰教你的呢?”
“那位——”
上了學,首先學會的是“言而有信”。於是,愛喬轉又注道:“像是我自個兒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