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姨太太道:“難道不是——來,到這兒來。我累了,坐一坐吧。”
她與她比肩坐下,蘇姨太太因豐腴,肩頭大,坐著也顯得高一些。這樣同桌坐著,有些像母女,自然不是說誰更衰老,只是生育過的女人,有的時候,總難免發出母性的注視。
她望著她,道:“你叫什麼名?”
愛喬回道:“我叫愛喬。”
蘇姨太太道:“姓愛呀。”
愛喬道:“我沒有姓。”
蘇姨太太道:“怎麼會呢。”
她已經不記得,或是不願意記得,在和蘇鴻生結婚之前,沒有“蘇姨太太”這個名號,“紅蓮”也只是名,沒有姓。
愛喬道:“這名,是玉生小姐起的。我在天橋下被玉生小姐撿起,從此天要憐我,愛我,就叫我做“愛喬”。”
蘇姨太太笑道:“這是李太太的妙想。”
愛喬又道:“這是我自個兒想的。”
之後,蘇姨太太另點一些很值得觀賞的點心,要來一些水,茶與咖啡自然是沒有的,這些東西沒有酒水賺錢,大洋不做。盡管愛喬已吃過了,她仍用勺子舀了一口,那些糕點做得如同黃泥,沒有一點兒香甜。
蘇姨太太道:“你從哪裡來呢?”
愛喬道:“南京。”
蘇姨太太道:“那是很舒服的地方,我從前去過。”
愛喬道:“您去過,什麼時候?”
她改不了,也不必去改任何事非要求個最終答案的習性。李文樹稱贊她有極強的求知慾,那是許多人要學也學不來的。
蘇姨太太想一想,道:“和你這樣大的時候。”
於是她又問了,道:“去做什麼呢?”
蘇姨太太道:“打雜,唱曲,總之是賺錢的活計。”
愛喬道:“您是太太,為什麼用賺錢?”
蘇姨太太道:“我又不是生下來就是太太。”
愛喬道:“哦,您和誰結了婚?”
蘇姨太太再笑出聲。她認為一個看起來幾乎還是孩子的女人平靜地提出這個疑問,顯然是可以笑一笑的,她正要回“蘇鴻生”,卻故意地,思索了一番。
然後,她終於回道:“一個老我十幾歲,沒有我貌好,又高又黑的男人。”
愛喬嘆了一口氣。
蘇姨太太覺得今晚的興致太好,在平常的舞場遇見這樣一個令人發笑的人,絕不是嗤笑、譏笑,是真正的笑意,忍不住地發出來。
“愛喬,你嘆什麼氣呢?”
“沒您貌好,又比您老——您為什麼同他結婚?”
蘇姨太太道:“總有人在婚姻中佔便宜,沒有辦法,他是佔便宜的那一個。”
愛喬不回話,似乎聽不明白。她忽然站起來,來回地望,彷彿過了今夜再不會來,然後,她告訴蘇姨太太,她明天乘船回去之後,會回到另一種非常美好的生活中去。如果蘇姨太太厭惡了那個老男人,請到南京來,她會送她一塊披肩。
“謝謝你。”
大笑的同時,蘇姨太太想,如果蘇鴻生得知自己被稱為“老男人”,只怕那張臉要黑如火炭。然後她又想,什麼樣的人便跟著什麼樣的人。她時常覺得李文樹的太太獨樹一幟,尤其在贏下戌富太太的絲巾之後,盡管因為這件事戌富將近一月沒有同她通訊,但她仍為這件事發了好幾天的笑,有時候坐著坐著,便笑起來,蘇鴻生常誤會她終於瘋了。
蘇姨太太道:“有朝一日我再見到你,那時你不要失約。”
愛喬道:“駟馬難追。”
蘇姨太太道:“這是什麼話?”
愛喬羞赧笑一笑,道:“上了學校,總要學些詞。”
蘇姨太太道:“多好,我沒有上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