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子由另一隻手接過,緊握的手並沒有松開。玉生在映象中見到他赤著的臂膀,他如果穿上了外衣,也不會這樣讓人生畏,那種畏懼幾乎是一種敬畏。還有男女之間最原始的羞愧,即便做了夫妻,共枕同床也不能完全消除。
“是。”
“什麼時候?”
李文樹在映象中,笑了笑,注道:“你不是一直醒著。”
玉生不回。
“你醒著,但不回我的話。”
“你說了什麼。”
“我問你睡了嗎。”
玉生忽地從映象中回過臉,注視他,道:“睡了嗎,對閉了眼的人,這實際是一句不需要說出口的話——我睡了,不會回你的話,我如果沒有,我又為什麼要閉上眼呢。”
李文樹微笑道:“聽太太的話,我像個愚者。”
玉生道:“自然,比起你,愚笨的是我。”
她再一次走過他的面前,去挑一件外衣,即是昨夜匆匆披過的那一件。晚春穿這樣一件短絨披肩,只暖暖蓋住肩頭,是極為舒適的。但她的手只是穿過那一抹暖流,然後十指從中飛快溜走。
李文樹在她的身後,先將外衣取下。而後,披上自己金黃的肩頭。
他又問她一遍道:“你也醒了嗎?”
玉生還未回話。
他的手,她的外衣,已覆上她薄弱的身軀。不久後,她卻感到身體更輕,但頭重了些,原是千絲萬縷散開,披作衣。她與他,一切又歸於赤條條的了。
當然,既結了婚,絕不能違反這一種天然的秩序。他比她多活了十二年,這十二年之中生出來的臆想、情趣、與對異性的探知更為強烈,並且他從不用抑制此類思想的産生。所以他懂得引導她,懂得遵循她,在身體與氣味上,他永遠保持潔淨,在力量上,他深諳輕柔之道——他一次也沒有讓她感受到痛苦。
但欲是無窮無盡的。
情 欲催化之後,私慾便生出來。愛喬來到上海之前,玉生曾再一次去過一所西方醫院就醫,嘔吐、多覺、食慾不振,種種如懷孕一般的跡象顯現出來,後只用“假孕”一診斷論結。
於是那時,愛喬見到肚面已圓潤非常的陳太太時,回望過來,那時,玉生方回了她那一封信中曾問過的:“您懷孕了嗎?”
當下,她回她道:“沒有。”
下芳蘿的車後,愛喬遊走在大洋劇場外的洋人、馬、洋車,和人力車之中。對於從未見過的事物,她的驚詫與惶恐是表現在面貌上的,她看著一個騎馬的洋人從她身旁遊過,就這樣她直直站立著,就像赴死。
直至玉生喚道:“愛喬,到這裡來。”
然後,愛喬望見李成笙身後,正站著玉生。她找回自己僵硬的手腳,接著,越過兩只開得很慢的巡邏車,她到李成笙身前。
“成笙少爺,您吃了嗎?”
在上海,少聽這樣的問候。李成笙笑笑,道:“吃了!託你的福,我吃得好。”
愛喬非常認真道:“這是怎麼說?”
李成笙道:“總之,是託你的福。”
轉回大洋劇場門前,今日開演的是美國人的劇團,幾張票面,是孫曼琳送給玉生的。當然她不參演,她只是空閑時為幾張西方面孔添色掙來的票面,同時也以此營生,自到上海後她甚少向家中取錢。她哥哥孫承安若自動寄錢來,她便把那些暫時無需花費到的錢存到上海的一間英資銀行,她總是說,在未來幾年,中國人的錢只有放在外人那裡最安全。
“有人跳舞嗎?”
“是的。”
“同時也有人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