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地,她感到有聲音喚住了她,那不是蘇美玲,亦不是蘇姨太太。回過眼去,只是望見一個陌生面孔,但那張陌生面孔只是低眼望著報面,並沒有望她一眼。
接著,蘇美玲真正喚她道:“李太太,請來這坐。”
玉生坐下來,彷彿走了很遠,才坐了下來,她感到疲憊,便沒有去接過蘇姨太太遞來的茶杯,那裡面裝了咖啡,只是聞著就十分苦澀。
“蘇太太,你先生的電話——”
玉生聽見她即刻回了話,道:“實在對不起,李太太,我應該剛才就在電話裡就告知你,我們老爺託人撥到長春的那間西貝旅店,但旅店的電話好像壞掉了,長途通話是很困難的。我們打算請人親自到西貝旅店去託話,李太太,你有什麼話說?”
“你有什麼話說?”
她不回話,她便又問她。
玉生像是聽到一句咒語,這句話彷彿她曾聽過,但她從前也沒有作答。
身旁的懷毓,她正忙著向侍者道過一聲聲謝意,直至最後一份蝴蝶酥上完了。她將那個堅硬的蝴蝶酥放入玉生面前的食盤,發出忽然無比刺耳的“叮”一聲,又或者,是那酥面無意間燙到了她放在盤邊的手指。她已將手套脫掉了。
蘇美玲喚道:“有砂糖嗎?”
然後,玉生才看見砂糖,蝴蝶酥,還有蘇美玲的臉。
蘇姨太太的臉更近了,仍微笑道;“李太太,你有什麼話說?”
這句話,彷彿說不完了。
玉生直至分手時,方回了她的話道:“沒有。”
之後,她不太記得那塊蝴蝶酥、那杯咖啡液的味道,亦不知道在她慢慢吃著那塊蝴蝶酥時,蘇美玲還在為她女兒懷毓上學的事如何道了謝。蘇姨太太的聲音似乎真比別人的聲音響一些,令人聽得更真切,她說今日有一艘大型客船從洋涇港駛出,終點預計會出境,如果走得快,沒有大的風雪,明後天將會駛過長春一帶海岸——這裡並沒有說是否停岸。
玉生記著“洋涇港”。
於是她坐在車中,問芳蘿道:“坐船、買票,那是什麼地方?”
芳蘿認真地思索,回道:“輪船招商局——太太要去哪?”
玉生道:“長春。”
但如果真要買一張長途票面,芳蘿通常不會去往招商局,她找到租賃或僱傭洋船伕的人,並詢問今日從洋涇港出發的洋輪。問到有一艘的確是從駛過長春境地的,在那裡,為裝上大批次走私販賣的白米,大概會在伊通河停岸片刻。
芳蘿為玉生從一位洋船伕手中買過兩張船票,另一張她是為自己買下的。她認為一個年輕美麗的中國女人,獨自乘車一艘洋輪,去往北面,無疑像是手無寸鐵的走向上海難民區。
於是她再次詢問玉生,道:“太太,你的衣物都收拾好了嗎?”
玉生只讓梅娣裝好一隻小小的皮箱。
她自己提在手中,點一點頭,就要出門去。此刻,那之後的日子,她都不知道自己當下是準備前往什麼樣的一個地方,後來她也一直沒有去——長春。
只因忽然,她站在那裡,聽見了開館門的聲。
門劃過瓦石地的聲那麼緩慢,彷彿開了個地久天長。
李文樹的面目,在梅娣的身後逐漸明朗起來,他瘦了一些嗎?似乎是沒有。他的背脊仍挺拔得像另一棵樹,樹幹從那身塵垢不染的西服中伸展出來,展開精氣神沒有受到絲毫摧毀的身軀——他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
“先生。”
然後,她終於聽見梅娣真切地喚了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