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位道:“我第一次見人將咖啡喝成糖水。”
餘太太只是笑,她彷彿聽見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話,所以便發出了最尖細的嗤笑聲。
玉生只是覺得那笑聲像鐵鏽溜進自己的嘴裡,她的嘴中頓時一陣發苦,隨後她起了身,從簾後離去了。過廊上迎面又走來別的太太,她們的確是不穿白鈴蘭的。玉生從不知原來衣服上的花樣也會過時,如同人壽命長短一般,但誰又能永駐年華呢。
走到過廊盡處,裡廳門前,玉生遇到蘇姨太太,她喚住了她,道:“蘇太太。”
蘇姨太太停住,又怔了怔,笑道:“太太,有什麼事?”
玉生道:“請您幫我喚一喚阮阮。”
蘇姨太太回過臉,往廳面中尋著,邊道:“剛剛還望見呢,想是去了前廳,稍等,我請人為你叫來。”
玉生道:“有勞您,蘇太太。”
蘇姨太太總是怔一怔。
阮阮從前廳為玉生取來了美玲的禮。玉生本要去致謝後再離去,阮阮卻說李公館的車子已到了東門外。那時美玲和蘇姨太太、陳太太遠遠地說著話,玉生只同阮阮道了別便出了廳門,在寂靜之地玉生乘上了蔣家的車子,坐到了東門外。芳蘿已將車子停在了那裡。
進了車中,玉生抵上了李文樹的肩頭。
李文樹閉著雙眼,去握她的手,喚她道:“太太。”
阮阮在原地目送著,直至玉生再望不見她的身影。
玉生並不回他,他也不再說話,只將她的雙手摩挲著,彷彿在度過片刻無趣光陰。芳蘿將車子駛入一片細雨綿綿中,天很快暗下來,簾外便什麼也望不見了,不知還有多久到李公館。
玉生終於問他道:“你從哪來?”
李文樹仍閉著眼,卻即刻回道:“寶山。”
玉生道:“我的手很冷。”
李文樹道:“正因冷,才要為你暖一暖。”
蔣太太脫下來的那雙黑裘毛手套,玉生上車前託給了阮阮。即便是剛剛才從手上取下來,但手即刻重又結成了冰,真要時時刻刻戴著,才能冰雪消融。
於是玉生道:“冷久了,也不覺冷了。”
又忽然記起蔣太太說的話。她自己笑一笑,無聲地,李文樹卻聽得見。
李文樹道:“笑什麼。”
不待她回話,李文樹注道:“是看見你的回信了。”
玉生方發覺,李文樹身旁放著信件。這些回信似乎等了她一片地久天長,如今真正寄來了,她卻又覺得並不等了許久,只是忽然想起那一通電話,她怕信件拆開來,有孫曼琳不如意的訊息。
李文樹遞到玉生面前來,玉生卻只收到三封,仍然沒有孫曼琳的信。
面上是她爸爸的信件。玉生一字字閱過,信上寫道:“吾女玉玉,見字如面。南京初雪已下,天氣冰冷,夜間輾轉時總怕你與我一樣冷,於是爸爸做了兩件外衣,寄一艘外貿船為你送去,若你收到,請記著穿,如今愛喬無法再為你謹記。冬至將近,細算日子實際你離開不久,若不細算,總以為已有一年半載不見你,見與不見不要緊,我只願你身在上海,無病無災。想必金銀不會短缺,但若有不得已之事,不得已之時,務必即刻寫信與我。”
愛喬的信仍然短的很。
彷彿是一字字湊出來的,在南京時她便常說自己的字很不好看,因此不常寫字,見了面才會有說不完的話。於是信中最後也只問一句:“您什麼時候回家?”
玉生望向李文樹,他不知為什麼這樣乏,又閉上了眼。
白色的車簾飄拂了一下,忽然間驚天動地得亮起來,一聲雷鳴響徹過去。一切重又歸於晦暗與寂靜。
袁瑞先生的來信上卻寫了許多許多,無關她的南京也在他的信中,使得她可以短暫地窺見初雪下之後的太平南路,河水落成雪白的秦淮河,和那一間流動的餛飩攤子。他的信也彷彿從不是寫給玉生的,但玉生看得很好,如同看袁瑞先生寫的書,瑣碎但不無趣。
一頁頁翻來,寫到做冬裝的人來往她爸爸的綢莊,寫愛喬瘦了、高了一些,寫他自己又還了一些欠款,寫他年前要再回北平一趟,繞走一圈,又寫到他在碼頭前的客運生意。零零散散地寫:“二十三日,那是客人最多的一天,拉了七趟,其中一趟是去奔喪的——”
“你猜奔誰的喪?”
玉生久久地,翻不過頁。
終於翻了過去,末了,信上寫道:“是鄔季,原來他三天前病逝了。又聽金小姐離開南京去了廣州,離開後她收走了你父親在新街口的另一塊租地。至此,玉生小姐,我已將你心中之事細細說與你,一切安好,願你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