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玉生忽然覺得喉嚨一陣發癢、刺疼,從她望著蘇姨太太拿起那另一塊斑斕糕時,她手腕上已經發起了紅點,她口中殘餘的清甜中似乎也並不那麼醇和了。只是在此時此刻,玉生望著阮阮那具綠色的身軀,擺動的白手臂——於是那塊斑斕糕中潛伏的奶腥味一瞬間刺破了玉生的咽喉,使她終於開始不止地咳嗽起來。
玉生回過臉,道:“阮阮,請你立刻備車。”
而後玉生用帕巾遮住了自己的嗽聲。但背脊、脖頸上熟悉的刺癢正緩緩襲來。
阮阮驚了驚,匆匆道:“李太太,我該請醫生過來。”
玉生啞了聲,道:“請為我備車。”
過廊上,畫下的響鈴,阮阮拉響了它。
玉生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重注了一遍道:“請備車。”
阮阮怔了一怔,緊接著她便再不說一句話。從廊前走來了兩三人,她們將慌張的神色藏匿起來,不知誰低著臉挽住了玉生的手臂,又不知是誰回過臉去說了一句“斑斕糕”,又是誰去開了廳門,撤了餐臺。
玉生只知道自己離去前那墨藍簾面仍一動不動。
回到李公館時玉生已昏昏欲睡,進了臥房內幾乎閉著眼,坐在了床前,方聽見李文樹喚了她一聲。她睜了睜眼,又聽見旁的人,像是安華姑媽問了一句道:“保佑!吃了什麼?”
“文樹。”
玉生握了握他的手。於是他攬住她的肩頭,應了她。
“圓的,白玻璃瓶,放在那兒。”
李文樹即刻取來了。
瓶身裡放了她的藥,她在痛苦之中慶幸著,慶幸這份藥數十年來一直做著,即便不吃也永遠帶在身邊。
所以倒了杯溫水服了藥後,玉生才得以在安華姑媽請的醫生到來之前平穩的呼吸。只因那腥味如同長出了手腳一般緊緊扼住她的咽喉,彷彿要迅速將她扯到一片深海中去。
“食物過敏了。”
“李太太的病夾著熱病,前段日子是起了濕疹嗎?”
“再不能碰奶制食物。”
接著便聽見李文樹的聲,冷冷問一句道:“誰是蘇姨太太?”
“蘇鴻生的四姨太太。”
安華姑媽彷彿摸了摸她的臉。
而後玉生只覺得困得很,不疼了,不癢了,只是困。想要伸出手去,喚住神色匆匆的人,周遭卻忽然寂靜無比了,幔帳外沒有人。
只有李文樹睡在了她的身旁。
渾渾噩噩中又想起陳太太、蘇姨太太、餘太太,還有那一個悄悄地說她穿了早已過時的墨綠顏色的女人,她們的臉一張張浮在幔帳上面。最終玉生看清了,那帳上什麼也沒有了,她翻身爬過李文樹的身軀,掀開帳面望出去,正對著她的仍是那張巨大的四不像的婚照。她穿著那件朱紅旗裝,他穿了那件淨白的綢面西服,彼此對望,始終如兩個世紀的一對男女。
玉生想,陳太太今日穿的那件藍底百合的旗袍,倒更襯他。
“想什麼?”
李文樹閉著眼,低低問了她一句。
玉生只是不回他的話。
手臂上的紅褪去了,玉生口中也沒有了那塊斑斕糕的滋味。只是她仍記得“芳園”“孔雀綠”與那扇所謂的“東門”,它們彷彿化成一個個具象的女人,一隻只具象的手,要將她推到遙遠的另一片上海。
李文樹仍閉著眼。
玉生亦閉了眼——這一天夢一樣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