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湯興許是安華姑媽替他備下的。
玉生怔了怔,道:“我要睡了。”
結婚後的許多天來,這是她第一次說“我要睡了”。然後她便徑直往他身旁走過去,他沒有做聲響,又或者是輕點了點頭,也只是無聲地。
即便她上了床,他拉下了電燈,再到他換了睡袍同上了床,她的雙眼也仍然睜著。翻來覆去入不了眠,天長夜短變成長夜漫漫,她數著他手上的鐘表聲,走過了幾下,停住了幾下,不知數了多久才有些許的睏意,襲來之後立即像狂潮一樣淹沒了她,她熬不住睡去了。一夜無夢,直至天發白將醒時,她才夢見他,竟是夢見他端了醒酒湯坐在那裡的樣子,他仍然一句話也沒有同她說。所以再分不清是記憶或是夢境了。
“太太。”
李文樹已穿上了外衣,他在幔帳外喚她。
聽清了,原不是他,她睡得這樣渾渾噩噩,竟然會將鴛兒的聲音聽成他的。她也不知為什麼自己偏要故意地咳了一聲,他便忽然走到幔帳前,拉開了幔帳。
他低著身,卻與夢中判若兩人,笑道:“這會才九點鐘。”
然後又回過臉去,他問鴛兒道:“為什麼這樣早來叫太太?”
鴛兒細細聲回了什麼,她聽不清。
於是玉生拉上幔帳,邊道:“是我請鴛兒叫的,安華姑媽將我裁好的裙裝送去成衣店做了兩顆寶珠釦子,我約好了十點鐘去取的。”
李文樹道:“今天要穿。”
玉生道:“是,見蔣太太時穿。”
李文樹挽袖扣的手頓了頓,鏡前側過臉注視她道:“沒有聽你說過是今天。”
玉生道:“那是昨天忘說了。”
“你——鴛兒。”
忽然地,李文樹喚了鴛兒走上前來。
接著,他注道:“你打個電話到蘇先生家裡,說我下午不便和他吃飯。”
“為什麼不便?”
玉生仍在繞繫住幔帳的流蘇穗子,只是茫然地望他。
李文樹道:“我同你一起去蔣家。”
玉生道:“你不必為一個茶會爽別人的約。”
李文樹正要換上另一件白外衣。
白的顏色,他彷彿很愛穿著去做客。而另一件棕皮革的馬甲他脫下來挽在手上,玉生鎖好流蘇穗子,走上前去。
“今天我就自己去罷。”
玉生為他將松開的兩顆馬甲釦子扣緊了,低著眼,看見銅扣上是馬臉的雕飾。
李文樹靜默片刻,方道:“我請成笙送你。”
玉生道:“昨晚聽見安華姑媽說起,成笙今天約了一位小姐喝茶。”
李文樹笑道:“你如今的訊息比我靈通。”
玉生抬眼望他,道:“悠閑的人往往耳朵會忙碌一些——我想著不如坐人力車去,今天陽光很好,曬一曬,亦不會打擾到成笙的約會。”
話落,緊接著傳來一聲愚鈍的破裂聲。
鴛兒正從書臺前慌慌張張返回身來,坦誠道:“太太,我心笨手粗,打碎了您的東西。”
玉生知道那聲音是硯臺。
但來到上海後她還沒有寫過一個字,那硯臺擺在李文樹的書臺上,也並沒有雕刻她的名字或者紋路,只是鵝蛋形狀刻了一株常青樹。不知道的人望去,也許只會以為是李文樹的硯臺。
鴛兒皺著眉,道:“多少元?我賠您的,太太,若是不夠,盡管在我月錢裡扣去。”
玉生淡淡笑了笑,彷彿要減少她一些驚恐。
“那是我從前沒事拿石塊雕著玩的,不值什麼錢。”
鴛兒的眉頭始終緊縮,道:“那更貴重了。”
李文樹回過身,拿起一旁桌上的溫水喝了一口。
他開了口,注道:“太太已說了不值錢,下不再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