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樹的贈禮被愛喬藏在了寬袖裡,她低了低臉,便挑開門簾走了出去。只有玉生的房中沒有開電燈,她的臉,她爸爸林世平的臉都在晃動的燭火之中變得面無神色,彼此端坐在這張小小的方桌前,只是寂靜地。
彷彿過了一會兒,林世平方又注道:“我今天去他的賽馬場,他的馬和別的馬幾乎不是在跑同一個馬場,賽馬會還沒有散場,他就不見了,之後,守業留我在一同馬場裡等他,最後等不到他,倒是聽到他許多故事。他在英國的十幾年來,原來的確結識過許許多多的女人,有一次,甚至要鬧到和一個馴馬師私定終身,後來也許是他自己想起來,自己是李金山的兒子,怎麼能娶一個外國女人做妻子?於是他又結識了一個到英國去讀書的中國女子,家世應當是能配他的,也是上海的小姐,只是不知怎麼也無果而終,如今那位上海小姐已回了上海,同另一位留洋的上海人結婚生子了,只留他三十了還沒有結婚——”
玉生忽地道:“爸爸為什麼同我說這些?那位上海小姐的路,也是爸爸要我走的路嗎?留了洋,也是與另一個留洋的人回國結婚生子而已。”
林世平和從前每一次說到這個話頭時一樣的冷冷道:“南京天小地小,我的女兒難道要一生困囿在這扇宅門、那間布莊裡?我要你留洋,只是要你乘了輪渡,走出南京去,你年歲尚小,一生尚長。”
玉生卻只淡淡道:“爸爸也知我一生尚長,又怎知我沒有自己的打算?您說了您為我安的電燈,只是安著,開不開由我,我知道那是光明的,但這眼前的燭火仍然能照亮我。”
愛喬還站在外頭,她在短暫的靜默之中重進了門來,林世平只是平和地望她走到面前,隨後她喚林世平道:“爺。”
林世平注道:“愛喬,喚做先生。”
愛喬故意地忙道:“先生,先生,請您到前廳來,金小姐的賬要結,您對一對。”
就如同愛喬來到南京之後的每一個日子,愛喬永遠是與玉生同處於一條邊界的。只因在北平回來時,是她帶走了她,在那冷的凍死人的橋底下,她望著愛喬,拉過林世平的手說道:“爸爸您還有沒有多的船票,請留一張給她吧。”林世平便帶了她回來,又或者,是玉生帶了她回來的,愛喬記事之後,便常將林世平與林玉生這兩個名字做排序,有時練寫字,寫了又寫,卻總將林玉生寫到了前面。
愛喬從前廳重回來後,瘦小的身子蹲坐在她的幔帳邊,問道:“李先生要和您結婚?”
玉生低低道:“誰說的?愛喬。”
愛喬道:“我聽見爺——哦,不,先生,先生說“李文樹”“娶”“妻子”,您又說了“結婚”“生子”。”
玉生卻只是翻了身,睡去了。並沒有回愛喬的話。
隔日金小姐和孫曼琳的電話忽然接踵而來,只是李文樹還沒有按照馬背上的言論來赴約。玉生在接完孫曼琳的電話,確認數遍蘭西戴上那隻金指環的神態之後,又即刻接到了金小姐的來電,她接起電話,便聽見金小姐尖聲喊道:“你何不把自己一起點把火燒了!”
玉生握著電話的雙手微微一顫。
金小姐便又冷笑道:“我叫這個蠢人燒了那個賣棺材的送我的皮毛,她卻將我的白圍脖燒了,就是你為我做的那一件。”
玉生道:“我請人再為金小姐做一件。”
金小姐忽地不知對誰,恨道:“滾出去擦你那下作的眼淚!”
年輕的女人,除玉生之外,金小姐彷彿每一個都痛恨。玉生聽見了低低的嗚咽聲、尖叫聲,讓人覺得心煩意亂,終於她握緊了電話機。
而後,她注道:“我記起來,愛喬前天新做了一件,也是白色的,我喚人送去給您。”
金小姐道:“哦,那最好,我已從祿口回來了——最好你來。”
結束通話電話之前,金小姐在寂靜中喚她道:“玉生小姐,你穿那件松綠的旗袍,立襟的,領口上有兩朵白蘭的那一件。”
玉生身上穿的卻正是那一件。
她低眼望了望自己,在出門前,她仍然拿了一件白流蘇披肩搭上了。她的雙眼淡淡地掃過人力車的車邊,飛逝的雪地中還可以窺見昨天的馬蹄,李文樹、李文樹的馬才真正像驚夢,玉生閉了閉眼,彷彿短暫地夢到他回到上海去了。
金小姐的宅門開著。
門外一個紅眼睛的女人接下玉生,她的眼睛是紅的,雙頰也是紅的。玉生還未遞給車夫車費,她便拉住她的雙手還了下來,無聲地流著淚道:“您好,玉生小姐。”
玉生道:“金小姐有沒有找我呢?”
她不知道女人的名字。金小姐的家中,似乎是沒有名字的。
女人道:“他在話廳裡等著你。”
金小姐的聲音傳來了。她不是在呼喚女人,也不是呼喚玉生,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喚另一個名字,走近了,玉生直至真正走到話廳門外,才聽清了。
金小姐喚道:“鄔季先生。”
門開了一半,隨後是一陣陣激烈的咳聲。玉生在那另一半門面後望見一位在金小姐家中從沒有見過的男人,他低垂的面色白如牆灰,瘦骨嶙峋的身體搖搖欲墜,玉生幾乎以為男人就是那位賣棺材的,仔細記起來,那位賣棺材的先生並不姓“鄔”。
玉生望著他,只因他也是望著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