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瑞道:“你看,那兒有一排人力車等著。”
“玉生小姐,你進去等。”
“我還是坐不了車,出來透透氣好一些。”
她與他比肩而立,即是師生,又似摯友。
袁瑞笑了笑,忽地道:“我聽世平先生說,你來年要去留學?”
玉生淡淡道:“那是爸爸的意願。”
袁瑞道:“難道你不願意。”
玉生道:“北平、天津、山東,或者武漢,難道不能供我求學?先生,人一生總要有一條路是自己選了去走的。”
袁瑞怔了怔,道:“是的,是的——但一萬個中國女人,也許還不能挑出一個有機會留洋念書。玉生小姐剛從金陵女大畢業,來日方長,也許要做些更好的打算。”
玉生只是笑道:“來日方長,先生說得好。”
袁瑞又問道:“你來年仍要繼續學字。”
玉生道:“是,那一位老師年後要回蘇州老家,也許不再請老師了。常常臨摹他人的字,多麼風采斐然也好,到底是躲在他人的影子下,不如自己真正執筆,好壞都是自己所獲。”
袁瑞笑一笑,低下臉,回道:“實際我也少見比你寫得好的字。”
說完,他拂去袖口的雪,往前頭走去了。原是港口前新的輪渡又停住了,遠處的幾個車夫一擁而上,袁瑞謙遜地往後頭一退,彷彿思索了一番,才繼續往上走近了些。
船下有人驚詫地高喊道:“袁瑞先生?”
是誰又認出袁瑞來。玉生回眼望去,袁瑞的黑色身軀已融入了雪天仍赤膊的車夫中,她將傘舉低了一些,鞋子濕了一半也不要緊,還沒有浸到裡頭長襪去。她走快了些,因船停之後周遭開始嚷聲不絕。
忽然,有人喚她:“玉玉。”
“慢一些走。”
玉生側目匆匆望上一眼,發覺只是喚一個相似名字的女人。她從那艘輪渡下來,挺著孕肚緩慢地走過了玉生的身邊,她的腰間被一個年老、瘦小的男人緊握著。分不清是她丈夫或是父親。
玉生一怔,停在車前,因那女人在舉步維艱之時忽然倒在了雪地裡。男人脫下西洋鏡框來開始不停地呼救,喚來了一個又一個剛從船上下來的男人女人,彷彿將倆人包圍起來了。
男人不知為什麼喊道:“美蓮,你愣著做什麼?”
終於,一個和那男人一般老的女人走了出來,她仍盤最老式的後髻,千萬縷發絲扣緊在那對小小鴛鴦發佩。她面無神色地望著另一個女人的孕肚,然後半跪了下來,她為那女人喂水,隨後並將自己的毛領脫了下來,輕輕圍住那女人的脖頸。
“坐那麼長時間的船,難免不舒服。”
她摸著那女人的頭,將她的頭放在自己的懷中,彷彿是母親與女兒。
但她又注了一句道:“車在外面等,三妹我照看著,爺得去喚車開過來些。”
這樣年齡懸殊的兩個女人,算什麼姐妹呢。原只是一個妻,一個妾,如今仍有許許多多重婚的男人,十幾年前娶一個,十幾年後再娶一個,或者許多個。瘦小的男人在離去前仍依依不捨地望了一眼年輕的女人面孔,眼裡的濃情不免有些荒唐的意味。
玉生一怔,然後回過臉來,她重又上了車。
今天的港口分外熱鬧,實際這是玉生第一次到港口來。她收緊了手中的羊絨外衣,這時拉起一半的簾外笛聲、車聲、人聲散去,只餘下輕輕的腳步聲。人的雙腳踏在薄薄的雪中,落了一個個深溝高壘的腳印,而後又迅速被細雪覆去。
腳步聲越來越近,彷彿近在咫尺,於是玉生抬起眼來忽地一望——那簾外的世界不知何時映出一張,或者是半張臉,又或者只是一雙黑的發了藍的濃鬱雙眼,他幾乎不像是一個中國男人。
因他正無禮地、大膽地望著她道:“你好,我要和你一同乘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