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願大家都各自安好,過著只屬於自己的餘生,雖然她的餘生大約比人家寒磣。
軍區雖有積雪,但無新雪。這夜是晴。
晚會結束後,大家都意猶未盡,師長批準家屬可以和士兵一起開篝火晚會。操場上圍了一個大圓圈,炊事班抬了幾只簡單處理過的羊,在火堆上做烤肉,又埋了幾只紅泥糊過的叫花雞,漸漸地,油脂溢了出來,皮內酥甜,香氣撲鼻。
阮寧和小武他們團的人坐在了一起,大家提議擊鼓傳花說故事,到誰誰必須在五分鐘內說一個在座都沒聽過的故事,說不出的或者有人聽的,都不過關。不過關的戰士由家屬替喝酒,不過關的家屬自個兒喝。
延邊軍團有鐵律,除了春節一人一聽啤酒,無論何時何人,在軍區範圍內不得飲酒。師長此次並沒有阻攔,只說是家屬喝酒,無妨礙。
小武說話結巴,大家都是知道的,因而總是故意把花傳到他手裡,他結結巴講故事,又總講得不好,所以阮寧作為他的“姐姐”不得不替他喝酒。
二鍋頭喝了三四兩,有點上頭。
好不容易花傳到別人手裡,一看——傅慕容。
他說:“我給大家講個故事吧。我和我愛人小沈相識相戀的往事。”
大家起鬨歡呼。有八卦誰不愛聽。
他說:“我們是相親認識的。我第一次看見她時,就對她刻骨銘心。我從小到大從沒見過這麼順眼的姑娘,也從沒這麼喜歡過一個人。我們如匆一見,卻有緣無分。她那時有喜歡的人,我之後也有了女朋友。後來,她把我視為好友,常常和我聊天,說些趣事。她和那個喜歡的人成了過往,我心中竊喜,卻一直在逃避她。我不停地告訴自己,既然有了女友再和別的女孩聯系其實不太好,可是這種逃避卻把我自己逼到沒有退路。因為我嘗試了三天不和她聊天,可之後崩潰的那個人是我自己。我思念她,相思如此苦,這種因愛而有的思念逼得我再次面對自己的心,我……第一次做了想做的事,我向小沈告白了。而讓我難以置信的是,她像天使一樣,答應了我,她說她也喜歡我,一直在默默等我。我感覺自己好似做了一場大夢。可是那一刻,是我活這麼久最幸福的時刻。我向當時的女友提出了分手,所幸她不是那麼愛我,且也有些不能結婚的病症,為了不拖累我,她答應了跟我分手。”
慕容意味深長地看了阮寧一眼,阮寧聽到最後,有些狼狽地低下了頭,酒精使她灼熱難忍,慕容的話說實在的,讓人難受壓抑極了,可心中的悲傷與自卑卻使阮寧無力反駁。
她想起他也曾牽她的手,她想起他也說過甜蜜的話,她想起自己無數次勾勒著有他的未來,她想起她曾在俞遲墳前自信地說——一一不要怕啊偷遲同學,有了慕容,我慢慢就不愛你了。
姑娘呼吸那麼急促,似乎是酒精過敏的症狀,卻抓起手頭的塑膠杯,一飲而盡。
幕容敢這麼做,只是仗者他口中的那句“她不那麼愛他”不那麼愛,便可傷害。
可是,“不那麼愛”不是不愛,若他肯把這句話擴寫成“她深愛的男孩亡故後,四年後,好不容易愛上了別的男孩”這樣的語境,他還能如此坦然地說出這樣的話嗎?
他用這句話堵住她的嘴,又用“不能結婚的病症”諷刺她,他炫耀這驕傲珍貴的愛情,全因自己勇敢地偷情出軌,阮寧真想跪地磕頭拜佛,多謝佛菩薩啊,不用和這樣的人結婚。
阮寧抹了抹眼睛,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卻使勁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小武注意到她的一切舉動,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知該如何勸慰她。
可忽然間,全場鴉雀無聲,所有嬉鬧全都一瞬間暫停凍結。
花落在了那個極高極兇殘的團座老人家手中。
這個男人看了眾人一眼,聲音非常低沉:“我的故事比較平淡。唐朝有法師居明,生得寶相莊嚴,氣雅如蘭。丞相岑羲之女岑懷貞上香時,對居明一見鐘情,因唐代民風大膽,對貴族女孩約束甚少,岑懷貞總借與他討論佛法之際,百般勾引。居明何等聰慧,怎看不出這個中緣由。他不動聲色,反用佛法點化懷貞。懷貞卻執迷不悟,她愛他無法自拔,終有一日鬼迷心竅,不顧倫常,下藥迷姦了居明。居明醒來時,把懷貞逐出了寺廟,禁止她再踏入半步。居明視傳法為終生信仰,收拾行囊,把寺廟託付給弟子,自己便四海雲游去了。懷貞因愛生恨,無論他行至何處,點化過哪個女好子,她第二日便把那女子的眼睛挖去,只因她們有機會與他四目相對。她追逐居明到南海,居明本將渡船成佛,卻突然轉身,停靠上岸。他走問懷員,向她告白,說他其實一直愛著她,只是礙於自己畢生敬佛的信仰,才屢次拒絕。他此次想通了,打算還俗,和她長相廝守。
“岑懷貞大喜過望,神清氣爽,心知自己想得到的東西從沒有得不到的,即使她愛的人是僧人又如何,即使這僧人有信仰有倫常又如何,他還不是拋棄了倫常和信仰,乖乖地回到她身邊。
“居明微微一笑,走到她身旁,握住她的手,與她深情凝望。可不過片刻,居明卻突然變成了一隻滿身汙泥的黑犬。
“懷貞尖叫一聲,像被滾水燙過,放下了黑大的爪子。
“那黑犬忽然開口說話了,它說:“愛人如果沒有剋制,只由慾念橫行,作踐信仰和別人,還配做人嗎?只配做畜生罷了。”
這故事說到此處,幕容和沈荷二人臉都黑了,小武“撲哧”一聲笑了。不知是否有意為之,但團座罵得好爽快。
愛人不講倫常,建立在傷害別人的基礎。何必為人,和畜生又有什麼區別。
阮寧皺眉,看著團座的眉眼,她覺得這故事並不單單是在諷刺慕容和沈荷。
宋團座似是說渴了,用滿是傷疤凍口的長手拿起軍用水壺,喉結在吞嚥時顯得清晰。
他又接著道:“黑犬說完這番話,又變回了居明,居明這番變化只是在點化懷貞。懷貞泣道:“你連我都可點化,為何還未成佛?’居明笑了,他說:“我既愛佛,何以成全你,我更愛你,何以成佛?這輩子我只能做個普通僧人,兢兢業業地傳法,兢兢業業地愛你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