暨秋拿出了丈夫剛寄來的信,把小栓抱在懷裡,念道:“秋,上月書遲,換哨幾次都有行動,實在未閑下來。今日得空提筆,又覺手腳有些寒涼,不如以往燥熱。抬頭窗臺已無一片落葉,可故鄉尚還是花草錦繡之美吧。我生了火盆,在室內連連走了幾十圈,方緩過來。小栓可還如往常淘氣,他如此做派,倒像我兒時,媽媽當時也總是如你擔心小栓一樣擔心我,可親愛的秋,你瞧,去了北境兩年有半,我已經非常沉穩,小栓再長大一些,曉得了老子媽媽的艱辛,也會懂事起來了。前日我去邊境巡視,有外國老太太賣圍巾,她說紅的最好看,我卻覺得藍的配你,買了來也不知你喜不喜歡。另又為小栓、老大老二各自捎了禮物,小栓小些也傻些,只愛吃糖,因此禮物薄些,老大老二在b城見慣了,我這做伯父的只央人從外面帶了幾樣機巧的小禮物。你一一給他們送了,爸爸二弟應該都無話說。不要躡手躡腳,此處也是你家,更是小栓的家,雖我不在,心與你一處……”
小栓聽了一半就歡呼著扒糖去了,哪懂字裡行間做爸爸的用心良苦和媽媽的那些艱難。暨秋眼中藏了點淚,這麼久未見,她實在是想丈夫了。
過幾日,又到週末正午,小栓爺爺說飯後一家子都去聽內部音樂會,小栓二哥立馬哀嚎討饒,小栓奶奶隨口說了一句:“暨秋也不大懂這個,不如就讓她在家帶孩子吧,瞧他們鬧騰的,去了也是屁股上紮簽子,平白讓人家說我們教養不好。”
張暨秋心中喟嘆,不過是聽音樂,倒像是要去解哥德巴赫猜想了。她大學時輔修的音樂史,到了這等家庭,也就剩一句不大懂了,真教人啼笑皆非。
小栓爺爺點了點頭,二嬸掩不住得意,正要附和,小栓卻一下子竄到奶奶懷裡,嗓門粗大,嚎道:“奶,我也去,誰說我不去了!你帶我去,不帶我去我揪你養的小花!”
小栓奶奶炸了:“小花!那是金蘿,一盆兩萬的金蘿!你這夭壽的小東西,我說東你往西,就沒聽話的時候!”
小栓繼續叫:“我不管,我就去!憑什麼不讓我去了,小栗子和鳥大都去了,我不去他們可要笑我!”
小栗子是指慄家老三,鳥大是宋家老三,他也是行三,倒是和三槓上了。
小栓奶奶被鬧得剛梳好的頭發眼見要散架了,爺爺卻笑了:“是啊,憑什麼不讓我們的小豁牙去。今天俞立也來了,他家老四養的不錯,孩子們見見也是好的。”
小栓奶奶冷笑:“什麼老四,誰認了,拿只野雀兒當鳳凰,也不嫌臊得慌!”
爺爺蹙眉:“是真不錯,我昨兒還見著了,長得好,會玩西洋琴,也會讀書,聽說一本論語一本詩三百都背了個遍,口齒也清楚!”
爺爺說“背了個遍”,小栓二哥微微臉紅,爺爺說“口齒清楚”,小栓依舊齜牙咧嘴面不改色。
暨秋有些犯愁,鬧奶奶這樁像是為她出頭,可這會兒又像聽不懂話。這個孩子,到底是懂還是不懂?他的自尊究竟是哪個捉摸不透的角落呢?
小孩子的心思,比女人的心思還難懂。
音樂還沒聽上,小栓與宋林已湊成一團,嘀嘀咕咕說些小兒話,過一會兒,又被各自的爺爺叫了回去,見了一個發青臉白鬢角也白的長者,說是讓喊“俞爺爺”,也都喊了,又讓喊長者身後的俊美小孩兒“四叔”,宋林瞭然一笑,淡淡叫了句“俞季,你好。”顯然是沒把“四叔”這二字放到眼中,小栓就更直接了,問自家爺爺:“他瞧著和我一樣大,叔叔都是大人,為什麼喊他叔叔?”
孩子的話惹得大人既尷尬又好笑,俞爺爺俞立覺得小栓有趣,抱在了懷裡,問他多大了,是不是讀完了幼兒園,愛不愛吃糖之類的閑話,小栓小胳膊小腿結實得緊,沉甸甸的,老人抱著他卻十分盡心,小栓看這人慈眉善目實在可親,從小短褲的兜裡掏出一串蘆葦杆綁著的秋蚱蜢,遞給他:“送你玩!”
俞立更驚訝了,接過了細看半天,才哈哈大笑起來,這串小禮物太讓他開懷。小栓爺爺本來跳著的眉毛也略略舒展開,總想著小栓平時頑劣成那樣,估計不可人意,可這會兒瞧著竟和他爸爸小時候一樣,有著股子討人喜歡的勁兒。又一想,俞立本是南方軍區數一數二的人物,如今去了北邊,這裡就成了自個兒的天下,俞家再回故土,不知猴年馬月,自家守二望一,也不是沒有可能。今時不同往日,小栓畢竟是他的親孫,俞立即便不喜歡又怎麼敢駁他的面子,看清門路,心中倒有十分暢快了。
俞立放下小栓,把小兒子俞季的手放到小栓手裡,說道:“一起玩去。栓兒看著你四叔,他以前從沒來過這裡,不熟悉,外面天兒就黑了,你們不要亂跑。”
俞季瞧著那串蚱蜢膩味死了,心裡看不上小栓,冷冷地甩開了手,小栓抓抓小平頭,看不懂他什麼個意思,宋林卻微微一笑,一手牽著俞季,另一手揪著小栓小背心,離開了大人的視線。
俞季對宋林倒還算和善,跟他說了會兒話,只是不搭理小栓。小栓注意力倒也不在他說的那些話上,只在他這一身皮上。這孩子實在太白了,晶瑩剔透的。小栓看著自己黝黑的小爪子,有點酸溜溜的:“你爸爸白,你也白,你們家都白嗎,面團子?”
俞季氣笑了:“誰特麼面團子,你丫怎麼說話呢!”
小栓聽不懂,扯著嗓子問宋林:“鳥大,你丫是個啥!”
“別特麼煩我行麼!你丫啥都不懂,還在這兒吵吵,我爸起初說這地界不錯呀,沒想到淨是些鄉巴佬!”俞季心不在焉,似乎是十分不耐煩。
小栓去過鄉裡大半年,可喜歡自己鄉裡那些小夥伴了,這話倒是聽懂了,一捶過去了,罵道:“你這個臭皮蛋死老鼠,你才是鄉巴佬,我洋氣著呢,我媽都用法國香水!再說一句,我抽死你!”
哎喲!宋林一看就知道小栓這脾氣又要鬧騰起來了,心裡雖然瞧不上俞四的身份,但也不能輕易讓小栓打了,不然他跟小栓又免不了一頓,何苦呢,為著個真正“你這丫頭養的”——你丫!宋林撂下俞季,把小栓拉到一邊,這邊倆人剛說好,眼瞅著主持人上臺,音樂會要開始了,他們轉身去找俞季,卻發現這孩子行色匆匆往廳外跑去,來不及喊一聲,宋林跟小栓便一同追了出去。
俞季可一點不像頭回來h城的,他輕車熟路地七拐八拐,小栓宋林兩個老h人都差點跟不上,不一會兒,他拐進一個死角,角落裡有一輛軍車正等著他,駕駛座上是個穿軍裝的年輕人,副駕駛上的人瞧不清楚模樣,隱約是個女人,因為身著裙子。
小栓跟得索然無味,準備回去,卻被宋林一把拉進計程車,跟著軍車一起消失在日暮裡。
軍車在城外繞了一圈,十分謹慎,宋林叮囑師傅跟得隱蔽些,小栓不知道他在幹什麼,但是宋林神色少有的凝重,便也不再說什麼,跟著一同去了。
軍車最後兜兜轉轉又回來,停在了距離小栓學校不遠的陳三堂衚衕。
陳家三支,滿門文采。陳家是大族,民國時出了許多讀書人及從政的官員,書香門第,雅達通神。衚衕本來正是陳家老宅,後來分了家,才行中立了屋簷,闢出一條衚衕來。住的都是陳家老少,老h城都知道,可是如今時過境遷,錢家人陸續搬走,老戶不剩下幾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