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歲多時外公戰死,謝家沒落,她父親卻在朝中風生水起,整日裡忙的看不到人影,府裡還被各勢力塞進不少姨娘。從她兩三歲有點兒記憶,到五六歲時母親病故這幾年裡,她鮮少見到母親的笑臉。
以至於殘留在楚謠腦海裡的母親,從來都是一副愁苦的模樣。
她為此曾在心裡惱過父親,直到代替哥哥在國子監念書,接觸到男人的世界之後她才慢慢理解,在這樣世道裡,只有沒本事的男人才會只顧著兒女情長。
她父親並非無情,只錯在太有本事,且太過理智堅定。
唯一的弱點,應就是他們兩兄妹了,而哥哥則是父親的弱中之弱,輕易就能令他情緒失控。
畢竟政敵眼裡的楚修寧,是隻不動聲色間就能咬死他們的狡詐狐貍。
而楚黨學生眼裡的老師,高貴的宛如山巔白雪。
只有楚家人才見過,這位恨鐵不成鋼的父親惱起來擼起袖子拿著雞毛撣子滿院子追打兒子的模樣。
楚謠從失神中清醒,心情漸漸穩定下來,小聲問:“這是金爺畫的?”
畫工稱不上精湛,但勝在用心。
“小瞧了我吧。”金鴆看看畫像,又看看楚謠,眉目間都是溫情款款,“我也是出身書香門第,當然,和你們山東楚氏沒得比。自幼也是識文學畫,飽讀詩書的。”
楚謠稍愣,她試探問下去:“那您當年怎麼會來海上討生活了?”
金鴆原本沒想多說,與她解釋清楚自己沒有拿她當替身的意思,完全是她多心了即可。
但他經過半響思慮,還是道:“十歲那年,北虜南倭,踏破了半壁山河,我父親當時身為地方官,在敵軍欲來攻城之際,竟選擇收拾財物帶著我們一家棄城逃走……”
楚謠追問:“然後呢?”
“逃離之前,我看到城中連女人們都拿著炊具爬上城樓,再轉頭看我那正在馬車裡清點財物的父親……”金鴆話音微微一頓,不辨神色,“於是走到半途休息時,我趁家人不注意,也跳車逃了。至今整滿三十年,不曾歸家。”
楚謠詫異的看著他:“亂世中,那麼小的年紀,您是怎麼生存的?”
金鴆好笑道:“幹什麼不行,我是十歲,又不是一歲,還能餓死我不成?”
楚謠見他說的雲淡風輕,而且真就雲淡風輕:“所以您就來東南海域做海盜了?”
金鴆搖了搖頭,意氣風發的道:“大丈夫合該提筆安天下,上馬定乾坤,然而國難當頭,提筆無用,我自然決定投身從戎,保家衛國。”忽又苦惱著一攤手,“但這衛國不是我想衛就能衛的,我去投考童子軍,因太過羸弱,各項考核都是最差,被一腳從營地踢了出來。”
“羸弱?”楚謠根本不能將這個詞和眼前的金大老闆聯系在一起。
“於是我轉投江湖門派,勤修武藝。”說起來時,金鴆的笑容頗為有趣,“七年之後,待我學成出山,我本想仗劍天涯,替天行道,結果經過幾次怒而拔劍……我竟成了官府通緝犯,整日被捕快們圍追堵截,一惱之下入了綠林,做了山匪。”
楚謠嘴角抽了抽。
他這經歷也真是悲劇,但聽他的語氣帶著些自我調侃,極為豁達。
楚謠不由想起了寇凜,同樣是在亂世底層裡打過滾的人,寇凜說起遭遇總帶著一絲陰鬱,可能和他一路沒做過選擇,始終隨波逐流有關。
金鴆都是自己在做選擇,好的壞的他都可以坦然接受。
所以寇凜心裡想的是:呵,賊老天總愛玩我。
而金鴆心裡想的是:哈,老子就是要逆天。
出發點截然不同,但兩人卻有著一個共同點,都不對命運折腰低頭。
此時外頭有人稟告:“金爺,伊賀藩主上來了。”
“請他去議事廳。”
“是。”
金鴆站起身時,還在向楚謠解釋:“那時閹黨橫行,綠林內可不都是打家劫舍的盜匪,多的是有識之士。我因年輕太猖狂,自認也是有識之士,與十幾個同樣只有熱血沒腦子的莽夫喝多了酒後一拍即合,決定潛入京城刺殺東廠大都督……”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楚謠也能猜到結果。
“只我一人重傷逃走,被當時的神機營參將謝埕,也就是你外公抓住。”
說到這裡時,金鴆才慢慢收緊了神色,將攤在桌面上的畫卷慢慢合攏,繫上帶子,準備放回去收好,“我以為我必死無疑,但你外公並沒有將重傷垂死的我交給那些閹人,反而將我帶回謝家藏了起來,我也是那時候認識了你母親,開始感覺自己不能在這麼荒唐混日子,是時候上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