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這世上只有一個仇人依然活著,那就是裴頌之。
他於錦衣衛站穩腳跟之後第一個想殺的人,也是裴頌之。
但寇凜至今沒有動他,一是礙於定國公宋錫出面作保,二是裴頌之身後的安濟侯府同樣不好對付,再者,是看在宋嫣涼當年的恩情上。
畢竟越是嘗盡人情冷暖,就越是珍惜旁人的雪中送炭。
宋嫣涼端起杯子來,不曾飲下,眼淚反而滴落進茶水裡,哽咽道:“對不起啊,寇大哥。”
“你是對不起我。”寇凜面露苦澀,自嘲著輕輕一笑,隨後聲音漸漸冷淡下來,改了稱呼,“裴夫人,十年前你腹中骨肉的親生父親,究竟是誰?”
宋嫣涼並不感覺意外,依舊垂著頭:“你果然知道了,你肯主動約我,我已經明白了。”
寇凜問:“你那庶弟墜湖,楚簫和虞清遭人設計謀害,都是因為此事?”
宋嫣涼搖搖頭不語。
“你宋家要滅口的並不是你未婚有孕,這只是一件小事。你們怕的,是那三個孩子可能看到了其他不該看的,比如說,那個男人的臉。”
寇凜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你爺爺定國公宋錫有兩個嫡子,長子宋亦瀾為世子,卻是個臥床不起的肺癆鬼。次子宋亦楓,也就是你父親,乃是中軍大都督。宋家除了宋錫,你爹最有話事權,以你的身份,竟能淪為這個男人的玩物,可見你宋家怕他,或者有求於他。不,這事宋錫應該不知道,和你爹宋大都督有關系,所以不敢太過明目張膽,一直迂迴算計,甚至不惜傷了宋七小姐來撇清關系,以免被宋錫發現……”
看到宋嫣涼肩膀微微顫抖,他知道自己猜對了。
又問:“你可知,他最近將手伸向了吏部尚書楚修寧的女兒,在我眼皮子底下想要擄走她。”
宋嫣涼猛然抬頭:“我以為,我以為他已經放過她了……”
寇凜盯住她:“先是你,後是楚小姐,我原本以為這男人喜愛容貌極為出眾的女子,但在我的調查中,發現你們除了都是美人之外,還有一個共同特點——你們出生的月份,皆在二月末。”
宋嫣涼握住杯子的雙手抖了抖。
寇凜從袖籠中拿出一張折疊過的宣紙,攤平於桌面:“這或許只是巧合,我就隨便去刑部順天府以及戶部查了查,這一查不當緊,原來早在十幾年前,京中就曾出現過幾起閨閣女子失蹤案。這些女子有著幾個共同特點,美人,世家貴女,未出閣,不滿二十,二月出生。但每一起案子的間隔時間都很長,至少一年以上,足夠生出一個孩子……那會兒世道正亂,並沒有引起注意,直到九年前,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裴頌之在整理舊檔時,似乎發現一些異狀,曾將這些舊檔單獨取了出來,還從刑部調取了許多更有價值的卷宗……但這些珍貴的卷宗,隨著大理寺突發的一場大火付之一炬,而當時被判了秋後問斬的我,也正是因為這場大火才得以越獄出逃……”
宋嫣涼的聲音也開始顫抖:“寇大哥,我……”
寇凜淡淡道:“不是我自卑,我一直都不明白。你與裴頌之指腹為婚,青梅竹馬,裴頌之一表人才文韜武略,在同輩的世家子中樣樣翹楚,又對你一往情深,你何以棄他而迷戀上落魄的我。”
“我……”宋嫣涼掩面。
寇凜再一次自嘲輕笑:“因為你需要移情別戀,鬧的滿城風雨,令裴頌之被整個京城嘲笑,無心再查那樁案子,好爭取到時間燒光卷宗,不然他查下去必死無疑。這樣一來,你需要一個替死鬼,這個替死鬼就是我,救過你的性命,移情別戀的合情合理,而我又無權無勢,無門無路,甚至連一個為我收屍的家人都沒有……”
宋嫣涼伏在桌面上哭了起來:“寇大哥,對不起,我當時真的沒有辦法了……”
寇凜怔怔然失神片刻,嗓子眼幹的難受,拔高聲音喝道:“小江,給本官沏壺茶來!”
“是,大人。”
雅間內宋嫣涼哭聲不止,寇凜不勸也不說話。
當他推敲出此事以後,他沒覺得難過,只感覺十分諷刺,一直以來他把宋嫣涼當瘋子,原來當年在宋嫣涼眼裡,自己是個傻子。
原來這世上除了他姐姐之外,從來也沒人真心待他好過。
稍後,段小江敲了敲門,端著一大壺寇凜愛喝的碧螺春進來,看也不看宋嫣涼一眼:“大人,您的茶。”
“為何用這麼大的壺?餵牛的麼?”寇凜心不在焉的提起壺耳,手一頓,面色一變,“這茶為何是涼的,還有一股酸味?”
段小江低聲道:“茶是楚百戶親手煮的。”
“暴殄天物!”
寇凜火上心頭,以為坑了楚簫在這跑堂,就往他茶裡兌醋,正準備命段小江去處罰他,卻聽段小江道:“大人,是另一位楚百戶。”
“什麼另……”說話間寇凜怔住,壓低聲音問,“是她?”
“是她。”段小江嘻嘻笑著,指了指壺,“楚百戶說自己第一次煮茶,煮的不好,您若不喜歡,她往後再也不煮了。若是喜歡的話,就……全喝光了。”
見寇凜提著壺耳不動,手有些抖,段小江去搶茶壺:“算了,還是重新煮吧。”
“寇氏家訓第一條,可以奢侈不能浪費,將就著喝吧。”寇凜拍開他的手,倒了一杯出來,看這茶呈黑褐色,估摸著一大半都是醋,心想這一壺喝光自己大概要去太醫院了。
英勇就義一般將茶杯挪到嘴邊一飲而盡,再倒第二杯。
忽然又覺得奇怪,這醋茶入口酸倒了牙,入了髒腑竟然甜絲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