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這兒!”我汲好水,轉身回應著。
一個青年揹著藥簍,走過來,作勢要接過我手裡的水桶。陽光下,他的笑容愈顯燦爛,猶如青山碧水一樣,不是英俊而是淳樸。
“我可以的。藥採到了?”
“嗯,青年點點頭。”
“太好了,他們有救了!”
青年斂住笑容,帶著職業的嚴謹,說道:“只可試著用藥,能否救活,我也沒有十成的把握。”
“放鬆點,我見他們好多了。說真的,你肯留下來為他們醫治,便是賦予了他們生的希望,能不能抗住藥力,戰勝病魔,就得靠他們自己的身體素質和毅力了!”
“醫者父母心,我豈能見死不救?倒是嫣兒你肯留下,實屬難得。”
我撓撓頭,“貌似,我不敢一個人下山啊。”
青年笑了,我也笑了。出山,不易,不等於出不去。只是,現在還不能走。
說話的工夫,我們已走到了村口。說是村子,實則只剩下幾間破落不堪的茅草房,人氣……哎,就那麼幾十個等死的病人。我擼起袖子,去到廚房忙碌了起來,一面熬野菜湯,蒸些糙米餑餑,一面看著爐子上的藥。
日出日落,算來,來這兒已滿7天了。從伊始的恐懼,到如今的無暇恐懼。任誰面對一群為了生存而不懈努力的人,我想,都不會無動於衷,置之不理的。
我清楚地記得,醒來的時候,不是倒在亂葬崗上和死人們搶地方,而是躺在一間茅草房裡的破木床上。當時,我並不知道,他們因何臨時改變了主意,還曾慶幸自己撿回了一條小命,否則沾了屍氣、屍毒,面對滿地腐敗惡臭的屍體,我可沒膽量活著走出亂葬崗。可當我明瞭了這裡的情況,看到一個個周身遍佈膿包,面板潰爛,流血流膿,看不出人形的病患;聞著那刺鼻到讓人反胃的酸臭;聽著不絕於耳的呻吟。瞬間,明白了他們的動機,忍不住心底一陣惡寒——我不要!絕不要變成這副鬼樣子!
我蜷縮在角落裡,抱著雙膝,止不住顫抖著,知道應該離開,卻連站起來的勇氣都沒有。好像自己一站起來,周圍那群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怪物會沖將上來,將我連肉帶骨頭囫圇吞掉。
直到門被推開,一米陽光灑了進來,那一剎那,我似乎看到了生命的亮光。看清來人後,我顛簸著沖進他的懷裡,緊緊抱住他,嘶喊著發洩心中的恐懼和無助。他愣住了,身體極不自然地僵硬在當場。良久,才木訥地拍拍我的後背安慰著。
等我平靜後,他告訴我,他是在村口“撿”回的我。我無從回答,也確實不知,便問:“你呢?李搖鈴?你怎麼在這兒?”
李搖鈴一怔,不知是因為我毫不避諱地喊出私自為他取的外號,還是因為其他。他的答案很簡單,來江南找我,途徑此處,得知鬼村的瘟疫傳說,出於醫生的職業道德,上山來訪。這一訪,就走不開了——這樣的醫生太難得了,無論古今。
李搖鈴當日就為我指明瞭下山的道路,九轉十八彎的,我勉強能記住。並且要我立刻下山,免得被傳染,可他卻無法同行。望著他忙亂不堪的背影,我猶豫了一下,緊咬下唇湊上去看了看那些病患,問:“是天花,呃……痘瘡?”
“你怎麼還不走!”李搖鈴的聲音隱含慍怒,“謹慎自己汙了這病!”
“我,我也幫忙吧!我種過疫苗,終身免疫。”——小時候打了那麼多疫苗,應該有預防天花的,我分析。
顯然李搖鈴聽不懂我的話,因為他依舊阻止我插手,直到我解釋說自己得過輕度痘瘡,被治好了,不會再被傳染,他才改為詫異地看著我。許久後,任我打打下手。畢竟一個人照顧37名病患的心裡壓力和工作量太巨大了。不過,我所能做的,他讓我做的,只是煎藥,做飯,打掃茅屋罷了。涉及換藥類的事宜,李搖鈴是絕不讓我上手的。不讓上手正好,我確實沒膽量去觸碰血膿似的面板,委實惡心得要命。
而李搖鈴的醫術與其醫德一樣高段。剛被送上山,病症較輕的幾個,被單獨安排在另一側的茅屋裡,幾經針灸施藥,面板已然結了痂,我想不碰的話,再過上幾天瘡痂掉了,留下不可避免的麻子,就不礙了。咋說是得了天花,古代世界的一大絕症,能保住命都是奇跡,焉能奢求不留痕跡?
在此期間,我最大的發現是女人喜歡帶些雜七雜八的破爛是天大的好習慣。且不說打火機能生火,瑞士軍刀能切菜,就剛來那會兒,李搖鈴愁說銀針不夠用,無法給多名病患同時施針,減少他們的痛楚時,我想都沒想,就從懷裡掏出了那包在滄州府買的全套銀針,然後,就見到李搖鈴露出更加不可置信的表情。我總不能說是害怕有人給自己下毒,才帶在身上隨時“驗貨”的啊,只能一笑而過。
而今,那幾個輕度病患真見轉好,也幫助李搖鈴照顧重病的。我本以為自己的工作量能因此減輕,可逐漸恢複健康的人胃口是特別的好,他們需要營養補充體力,需要藥物加速痊癒。因此,我的更多時間搭在了廚房裡,或許我真是夥夫的命?不是抱怨,而是質疑。
我不得不承認,李搖鈴帶給我的震撼實在太大了。也因而明白了他得知我得過輕微天花後,默許我留在山上打雜——事實上,他也是這麼做的。山上不乏有被誤以為是得了天花而送來的倒黴蛋,他們得的不過是普通疹子,遇到風寒發燒,並非真正染了天花。可山下的村民如同驚弓之鳥,杯弓蛇影的將他們拋棄在山上等死。
李搖鈴為了避免他們感染重度天花,無藥可醫,便大膽的將痂陰幹研細,用細管吹入他們的鼻孔裡,使他們得上輕度天花,趁輕及時治療。不但保住了性命,還終身免疫,原理同現代疫苗。雖然這種治療天花的方法傳說宋朝就有了,但卻甚少被使用,有幾個醫生敢下手呢?——這個鐵嘴鈴醫太厲害了,厲害到妙手回春不足以形容。
我天生有巴結名人的愛好,既認定他與眾不同,難免偷閑去與他搭訕。李搖鈴不是“冰山”,但總是對我的示好笑而不語。當我追問起自己查無實據的“病根”時,他通常顧左右而言他,板起臉來嚴肅的和我聊些壓抑的話題,諸如這群病患,諸如天花這種病。後來,我實在是憋不住了,撇著嘴,去套的名字是不是李時珍。他認真搖搖頭。我不信,天知道大明王朝醫術卓絕,名譽海內的唯李時珍一人。結果李搖鈴一句話把我堵“沒電”了——“沒理由姓李就非得叫李時珍吧!”
“那你叫什麼?”我不甘心。
“嗯,”他想了想,“就叫我李搖鈴吧,這名字我挺喜歡。”隨之附贈一個傻呵呵的微笑。
我氣到胃痙攣,喜歡?你還真有品味!可李搖鈴不是我,他要麼不說,要說就一定實事求是。故此,我也相信了他不是李時珍本尊,但還是不甘心問他有沒有兄弟、遠親什麼的叫李時珍。
他不解我為何糾結著“李時珍”這個名字不放,最後笑道:“這樣吧,將來我兒子就叫李時珍好了。”
“得了,留給你孫子吧!”我沒好氣的說。
李搖鈴想了想,一本正經地說:“也好,難得嫣兒如此看重這個名字,我孫子就叫李時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