澪楓見他方才從頭至尾,不管是被拉扯下一層皮肉還是看到淋漓的鮮血,非但完全沒有露出過痛苦的神色,或是發出一聲呻吟來,現在竟還紅光滿面笑臉盈盈,心內一陣發毛。
忽然他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來,嚥了口吐沫,低低道:“那個……息淵大人……難道說洗澡……也要……?”
“哈,這個問得妙。”息淵拊掌道:“洗澡是濯盡汙穢,神靈同歸的大好修行時間。自然也是要掉一層皮才算是不浪費了難得悟心機會。”
澪楓扯了扯嘴角,心想這些做神仙除了禮節奇怪,說話的方式有些奇怪,就連修行方法也如此奇怪。難道說因為他們基本不會再入輪回中,用這種方法就算體會脫胎換骨了嗎?
看來自己果然只是個地界的井底之蛙,自認為修為高的而已,實際上離真正神仙的境界還差得更遠。
當息淵把如字面意義上的,摞成小山的簿軸堆在他的面前時,他的眼珠都快要飛出眼眶。
“這是天地二界除了生死外的所有大事小情。需要一字不落細細看完。碰到喜樂事需要將其中的歡愉用筆墨吸收,用吸滿了愉悅的筆再在硯臺上蘸上一蘸,那其中的力量即會歸於硯臺。如碰見了哀事,則需要用筆尖點在哀悲聚集之處,輕吟咒法,將其中淤積黴晦氣用仙風吹得散將開來。”
息淵一邊耐心地講解,一邊為澪楓做著示範。澪楓看著這一座小山,頭有些大,但還是極其認真地學著。沒過多久,他已將息淵教授之事完全掌握了。
“好悟性!想當年我花了半月還沒做到你這樣的程度,主上雖說因為某些原因而偏私,眼光到底還是好的。”息淵贊了一句,用筆飽飽地蘸墨道:“不過你不是問題很多嗎?怎麼這件事卻是依樣畫葫蘆,不問句為什麼這樣做?”
在問澪楓問題時,他完全沒有抬起頭來。
澪楓進入了狀態,將自己深深地埋入了軸卷中,回答時竟也是頭也不抬。
“澪楓好奇心雖很重,也知道不是所有事都有為什麼的。比如說規矩,比如說常識,都是沒有道理可循的。既息淵大人說了是這麼做,那一定是這樣做的,哪裡還需要問?”
“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你能這樣老老實實照做,這心也是好的。不過若因為我少說了一句緣由,埋下了不好隱患的話,倒是我的責任了。”息淵用筆杆敲了敲硯臺:“我且問你,為什麼這個硯臺要單注入喜樂,而非憂哀?”
澪楓默默思索著,手上的筆卻沒有停歇:“大概是因為這硯臺只能吸入樂事,不能吸收悲傷。天地的事務這樣多,做這樣沒意義的事情,純粹就是浪費時間。”
“你的想法倒也有趣,不過不是這樣的。”息淵輕輕笑道:“這個硯臺是地界的地脈凝結而成,與地界的狀態息息相連。當硯臺中是歡喜多,地界的靈氣便盛;當硯臺中的哀傷多,地界的煞氣則重。靈氣入心,易結良善緣;煞氣侵魂,便多恨怨念。地界氛圍純良,對天界好處未必多;地界恨念怨念遍溢,雖顯不是好事情,一般對九天的影響也未必很大。只是,地界生靈萬千,既然能夠讓境界清明,何必讓他們多受不必要的罪呢?”
“原來如此。”澪楓點頭,忽問道:“那有沒有反其道行之的?”
“前任九天王逸狂,就最喜讓這硯臺染滿汙濁之氣,看地界的生靈魂難制控,恨生欲生。”
澪楓“切”了一聲:“他的趣味可真是夠惡劣的。”
“雖是有這方面的原因,卻也有別的原因——”息淵飛速對並非對付了事地重複著單調的工作,輕輕道:“地界的悲厄累積到一定程度,變得汙濁,雖說並非不會存在出淤泥不染的白蓮,但到底還是極少數的——在這樣氛圍下,能夠保持內心澄明,憑借真正實力喚出飛仙道,得以昇仙的自然也就少了。”
澪楓奇道:“作為九天之王,他竟不希望天界再多些有志有才之輩?”
“如果是上來當苦力的,他當然是舉手歡迎。但是,原本的丫鬟僕子的子女來做苦力早已夠了。而地界修煉而來的仙魂,即使也只能在末位掙紮,每每來一個,對九天來說也都意味著變數的可能。”息淵正色道:“要知道,那時的九天主要是以血統論高低的。高貴者永遠高貴,低賤者永遠低賤。原本得道成仙,修為極深的,可能會因為過度享受忘記初心。而他們的子女,剛出生時已享受著三界享受不到的錦衣玉食,安逸生活,那麼拼了命的修煉法術對他們來說半點意義都沒有了。可是對於地界的魂靈來說,除卻不能昇仙的魔族,卻都要憑著硬實力喚出飛仙道——或心或法,必要有過人的地方,才有可能白日飛升。有著實打實的實力,卻沒有血統,只能在低階徘徊的地界仙魂,與一群早就被腐蝕了精神的高階仙魂在一處,後者對前者會生出何等的畏懼來?”
“竟為了自己能一直過著不思進取的生活,斷了別人的前程?這樣的昏君,被推翻了,倒真真是蒼生的造化。還是咱們的主上好,不看血統,僅看修為實力。就是這樣的王君,才能治理好天下。”
息淵心內暗道:其實,現在的九天,也依然還是憑著血統論高低的啊。若想真的廢了血統制,可就動了一大批仙魂的利益,在沒有確保自己絕對能力之前,這無疑是一種找死的行為。何況——九天王自己也有子女,子女的子女也會有子女,真的將血統制廢除的話,對他的影響,竟是要比任何一個仙魂都要大得多了,所以他更加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不過,息淵終究只是在心中說了這段話,並沒有發出聲來。
他對於逸狂,是毫無顧忌。對伊顏,縱有想法,全部點到為止。
逸狂已是過去,他的黑暗,他的種種過錯,都可以擺在明面上說,甚至添油加醋地也不會有誰去追究。
伊顏卻是現在。對伊顏的法度規則說三道四,對他自己來說危險——對於不諳事的澪楓來說,雖好像是能讓他更加客觀地看待是非,其實不過是在他的身上裝上了一顆隨時會爆炸的炸藥。
他既想讓他知道,這世間原本就不是個非白即黑的世界。同時,也默默地希望他能夠覺得——他的主君就是最完美的存在。
源於他對於伊顏的忠誠。
或許,這樣對誰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