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先生好興致,盧子笙明日就要走了,怎麼不著急送送?”
君瑕將最後一把餌食投入碧溪之中,蜿蜒流水,繞此東流回,水中沉默著幾尊假山怪石,被雨後如洗的日光朗照,水氣氤氳,高樹間參差花色瀲灩,頗有雲蒸霞蔚之色。
他回眸過來,趙瀲也坐下來了,將手裡的錦盒遞給他,君瑕接過來,開啟,裡頭躺著一隻血紅的人參。
見他露出訝色,趙瀲輕笑,“你人不是也要走了麼,我又沒什麼好東西送你。這是最後一支人參了,反正你以後傍著我母後,這點俗物要多少沒有?她老人家都承諾把皇宮讓你翻了。”
君瑕捏住了錦盒,“看來,公主是確實不想留我了。”
“留你做甚麼?”趙瀲嗤了一聲,“你不是答應太後,答應得好好的麼,我招我的駙馬,你回你的姑蘇。對了,那一晚我是給你解毒了,本來該讓你記個人情,但以後都不必見面了,記那麼點情分做什麼,我這人從來不怕別人欠我的,只恐有我還不上的。先生,我可——不欠你什麼吧?”
“不欠。”
他將沉香木的錦盒放在了紅欄上,就橫在兩人中間。
君瑕俯身去看那池中鮮紅慘綠的錦理,手撫著波瀾蕩漾的池水,低聲笑道,“公主打算讓我何時走?”
趙瀲聳肩,“我這裡熱鬧夠了,過幾日七夕,我和我的準新駙馬要痛快地出門逛燈會,你人在這兒不合適。”
“我明白了。”君瑕淡淡地笑開,“我會在七夕之前搬出公主府。”
趙瀲習慣了君瑕時常把話說得如此沉默,可還是想從那平波無痕的一點語氣裡聽出些什麼不尋常,哪怕只有一點點不捨,都足夠讓她服軟,把臉皮全豁出去,即便是用求的也不讓他走了。
可他卻只是這麼一副去意已決的模樣,趙瀲說怒,她沒資格怒,說恨,卻也沒資格恨,把自己逼到這個份兒上,是徹底懸崖勒馬無望了。
趙瀲垮下臉,沉聲道:“好自為之了先生。”
七月初二,趙瀲從君瑕此處離開之後,便再沒有踏足過一步。
七月初三,盧子笙收拾好了行李,經由文昭公主推薦,到了戶部沈大人手底下,做了一名掌管文書的主簿。趙瀲與沈大人聊過幾句,讓他稍微照顧下盧子笙,小錯多包容,隨即便入宮去躲了幾日。
七月初四,趙瀲等得焦躁難安,公主府後院沒有動靜,近黃昏時,才經由柳黛之手傳來訊息,殺墨已在打點,約莫初六清晨動身上路。
趙瀲強撐著的一口氣徹底散了,軟軟地倒回了圓椅上。她還是難以相信,君瑕會這麼離開。這幾日她總有種預感,君瑕這麼神秘,連母後都看不到底細的人,要得到幾只不成器的長須蘿蔔不能算難事,他一定是別有所求才來的。可他得到了什麼?怎甘心就這麼一走了之?
還是,那天她說的話,做的事,看起來好像要毫不留情將他掃地出門,所以他臉皮薄撐不住,決意不再逗留下去了?
到了初五,宮裡頭也開始為乞巧節佈景了,民間的女郎會在這一天拜織女、拜魁星、穿針乞巧、吃巧果。汴梁街市的燈火將通宵達旦,如元宵佳節一般,燃著五色斑斕的燈籠,對面兩道街坊穿起紅色紅絲,遊人如織,男女皆往。宮裡不同民間熱鬧,但也提前掛上了六角宮燈,在琉璃瓦簷下,淡淡的光暈如織如梭。
趙瀲這些時日都睡在自己寢宮裡,空了幾個月,但還是一塵不染。前幾日本已睡得忐忑,今晚睡得才教絕望,黃昏時分才得知那人真要走的訊息,夜間對著煌煌燈花,卻已全無興致,躺了一會兒,還是披衣起行。
小皇帝乘著彩燈出門,小孩子喜歡五顏六色的東西,提著一隻龍角宮燈,徒步走上了望仙臺。聽說這是整座皇宮最高的建築,在這兒能望見汴梁任何想看到的角落。
趙瀲那身影,在一團團粉白嫣紅、青綠藍紫之間簇著,竟顯得冷冷清清,也不知道在看著什麼,趙清嚇了一跳,“皇姐?”
趙瀲聽到小皇帝的聲音,也嚇了一跳,但趙清一回頭,就讓跟來的貓腰碎步的宮人下去等著了,他踩著龍角宮燈的光影走上來,這是望仙臺最高處,複道行空,建在兩闕之間,樓簷綺柱上全懸著彩絲和宮燈,輝煌如白晝。
趙清見她無奈地笑了笑,又望向遠處,趙清扒著圍欄,也眺望過去,他個頭矮,眼神也不大好使,還沒趙瀲看得遠,但大致能看明白趙瀲目之所及。他疑惑道:“咦,皇姐你出門前忘了關門?怕家裡遭賊?”
趙瀲咬牙,“只有一個偷心賊罷了,就要溜走了。”
小皇帝哈哈大笑,“皇姐,別跟朕打啞謎了,朕還能看不出來,前幾日你家裡有個人走了,現在,另一個人也要走了是不是?”
“小清清你怎麼那麼聰明!”趙瀲彎腰,笑著將他的臉頰搓了搓,“就不能讓你姐姐有點心事?”
趙清臉蛋都讓她揉疼了,要不是見她笑意不達眼底,趙清才不會忍讓,將她的手扒了下去,小聲道:“你的心事都寫在臉上。”
說完他又外頭晃腦地嘆道:“不過,朕也拿朕的一樁心事說給你聽,才不算讓你吃虧。”
趙瀲古怪地低頭看了他一眼,頗覺無趣地信口道:“小孩子能有什麼心事?”
“當然有了。”趙清指了指東南角落,“看到了沒有,那裡就是瞿白孫何四家聯手打造的滿是聲色犬馬的地下場,今夜,它就該起火了。”
趙瀲身體一顫,睖睜之間,她抓住了小皇帝的一截衣袖,“你說什麼?”
趙清摸了摸鼻子,沉穩老練地扣住了手指,“你家的先生曾經對朕說過一句話,有些事,是太後做不了的,你也做不了的,但是朕能做。朕從來不會瞻前顧後、顧此而失彼,一出手就一定得拿得下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