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一見嬰兒就變成了老小孩,咧著一張嘴在哪兒逗。孩子也是個極其懂事的,就剛開始哭了一會兒,現在感覺都有人逗他,又咧著嘴呵呵笑了,老皇帝見了,心裡更加高興。
所謂母憑子貴,在這個小皇子出生沒多久,皇帝便赦免了他的母親,與之有所牽連的太子殿下也以與前朝餘孽有所勾結之名廢黜太子之位。只是老皇帝並沒有找個理由立君子安為太子,朝中議論紛紛,一說皇帝想找個由頭重新將太子殿下扶上太子之位,一說是沒有由頭立靖王殿下為太子,各執己見,但誰也不清楚老皇帝到底是什麼想的。
花落心中也十分好奇,但她不好過問此事,事實上,無論朝堂還是別的什麼事情她都沒有權利過問,她有權利的,就僅僅是後宮裡的這一片土地。
君子安也似不急,按日子來請安,模樣上一直風輕雲淡,跟花落將些不鹹不淡的話,不聊的話,就看看風景,彷彿花落這兒是什麼愜意的地方,他專程來放鬆的。
老皇帝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以前得一個小太監扶著,後來得由兩個小太監扶著才行,說話也說一句,咳半句。朝堂之上嚷嚷著讓老皇帝趕緊立太子,老皇帝只當自己聾了,一概聽不見。
如今朝堂上的政務大多都是靖王殿下在處理,他雖無太子之名,但在眾人心中已是太子,老皇帝心中自然知道,只是不知他心中所想為何,就是不順水推舟,將君子安立為太子,眾人只當他對舊太子心中還抱有期望。
再說舊太子,林嫣然生完孩子之後,老皇帝喜歡這個孩子,便讓孩子留在宮中由乳孃照看,好讓自己想了隨時可以見到,舊太子更是樂得清閑,包袱一卷帶著自己的小妻子雲遊四海了,原本對舊太子還抱有希望的朝臣見此,紛紛投入了君子安的陣營。
某個天氣晴朗的午後,花落正在已經看了千八百遍的禦花園散步,正巧又遇見前來問安的君子安。
花落捂唇笑道:“靖王殿下來看我,可比看陛下看的勤啊,若傳出去,怕是容易讓人誤會。”
兩人正巧走到了湖邊,便去湖心亭坐下。宮人們都退散後,兩人又亂七八糟的話起了家常。
花落道:“今天天氣挺好啊。”
君子安點頭稱是,道:“落落,前幾日我尋得一套好釵頭,只是工匠尚未做完,待做好了,我帶給你。”
花落道:“禦花園的花開的越發燦爛了。”
君子安點頭稱是,道:“蜀中該進貢蜀繡了,我看過清淡,有幾匹顏色特別配你,待送來了,讓司制房做幾套秋裝給你。”
花落道:“你看這池子波光粼粼的,甚是好看。”
君子安點頭稱是,道:“落落,若我的父皇給你殺,你心裡會不會好受一點?”
花落剛想說天上的雲彩不錯,突覺不對,才反應過來君子安說的什麼。他的語氣與之前給她送東西毫無區別,只是這次打算送她老皇帝的命。不知道老皇帝知道自己兒子打算把自己的命送出去是何感想,花落覺得好笑,君子安想做什麼,送她老皇帝的命,是想抵消他殺了她父皇這件事嗎?
花落笑道:“這可不公平,我的父皇正值壯年,你的父皇年老體弱,死期將近,殺來有什麼意思。”
君子安低下頭,良久,笑了一聲:“對不起,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彌補你。”
“那也不能拿自己的父皇開玩笑啊!”
“我沒開玩笑,我認真的。”君子安看著花落的眼睛,無比真誠道:“只要你能開心點,讓我做什麼我都願意,罔揹人倫又算的了什麼。”
花落張張嘴,不知道說什麼,半晌才說出三個字:“你瘋了。”他真的瘋了吧,這樣的話也說得出口。
君子安笑了,眼中有不可忽視的失落與悲傷,他道:“或許吧,從一開始愛上你的時候,我就已經瘋了。”
“你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我只是一個被遺棄,上不了臺面的庶出之子,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存有那種心思,不該一步一步,走到現在,落落,如果我說,我做的這一切,只是為了能夠更加靠近你,你會相信嗎?”君子安眼神裡帶著期望,像一隻不安的小鹿,花落突然想摸~摸他。
他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的心情嗎?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仰望著自己,每前進一步,都是為了能夠更靠近自己一點?可即使如此,明知道會讓花落傷心難過,也要做那個親手粉碎她國泰民安的夢的人,那個人是誰也好,只要不是他,他們尚有可能。
可是呢,毀了她家的人是他,害死她父母的人是他,現在又在說愛她,為她做什麼都願意的人也是他,花落突然就不懂了,這個人腦子裡在想什麼,說幾句永遠不會有兌現那一天的誓言,就能抵消掉所有帶給她的痛苦嗎?
花落已經不想恨了,她累了,累到可以與自己的殺父仇人相談甚歡,累到坐在層層屍骨上,看這錦繡江山,一個人的底線能夠低到什麼程度?花落正在嘗試,看看什麼樣的境地,才能讓自己接受不了。
花落冷眼瞧著君子安,道:“你不也知道,一旦我回憶起,我們便再無可能,何必再浪費時間,做這些沒有用的事情。”
“沒有用的事?”君子安道:“我做的這一切,在你看來都沒有用嗎?”
“那你覺得我還回的了頭嗎?”花落氣極,又怕情緒太大引人注目,用盡全身的力氣忍著,忍的雙目通紅:“你是什麼人?你是殺我父母的兇手!你滅了我的國家,甚至,挑斷了我的手筋腳筋,讓我從此以後成為一個廢人!為了那些還追隨我的人,這些我都可以不計較,但你現在又來問我,我們之間有沒有可能,你讓我怎麼說?嗯?”
君子安愣了半晌,道:“對不起……”
花落深吸口氣,緩和了下情緒,道:“請靖王殿下以後不要說這麼愚蠢的話了。時間不早了,靖王殿下該走了。”不再看他。
君子安再沒說什麼,坐了一會兒,便離開了。
原本深壓在心底的情緒被君子安引誘出來,流竄到五髒六腑,割的人生疼。他們之間不註定了只有這一種結局麼,還能怎麼樣?讓她不計前嫌,不計較過去,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做他的妻子嗎?君子安向來聰明,可偏偏在這件事上愚蠢之極,他不該對花落還抱有希望的,一丁點兒也不該。
皇帝不再上朝了,他年老體衰,即使有人攙扶著,也無法走上高高的臺階,坐到他的龍座上。朝廷上的事已經全權交付給君子安,大臣們已然將他視作皇帝,甚至有的大臣開始往君子安身邊塞自己人,也就是喜聞樂見的送美女,只是君子安一概拒絕了,京城中甚至傳出佳話,說靖王殿下與王妃伉儷情深,為了王妃不納妾,甚至連美人都不收,傳到宮裡,宮人們最愛說,花落聽在耳中,一聲冷笑。
京中開始傳言老皇帝活不過中秋,不知道是誰起的頭,突然就謠言四起,議論紛紛。君子安當了一回孝子,謠言一起便立馬徹查,抓了幾個人,謠言消停了,京中又開始傳靖王殿下與皇帝陛下父慈子孝,當為楷模,這話又傳到宮中,宮人們最愛講靖王殿下如何如何,花落聽到耳中,一聲冷笑。
不知道是謠言,還是預言,這場浩浩蕩蕩查抄謠言的戰鬥剛剛結束,老皇帝果真不行了,十幾個太醫待在寢宮忙活了兩天一宿,終究是留不住老皇帝的命,終於是駕崩了。
哭喪像是一場兵荒馬亂的戰役,不,比戰役更加可怕。花落作為後宮之中唯一的主人,和君子安一道跪在老皇帝豪華似縮小版寢宮的棺材前,看著一個又一個的大臣,哭的比君子安這個兒子還傷心。
君子安沒有哭,不止花落,沒有任何人見到他掉眼淚,只是所有人都看得見他的憔悴,他眼下的黑暈,以及他偶爾紅紅的雙眼,與一旁一臉冷漠的花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對於花落來講,在這種日子沒有畫上濃妝,打扮的花枝招搖已經是對老皇帝最大的尊重了,為自己的父皇,花落可以哭上三天三夜不停歇,但對別人的父皇,她沒有這個閑情逸緻,雖然大太監私底下已經跟她說過很多次,就當是裝裝樣子哭一哭,花落也裝不出來,更不屑於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