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怎麼下得了手?所以,她只能用手無寸鐵麻痺著自己,騙自己只是無力對抗,卻也無法邁過心裡的坎。她唯一能夠做的,除了離開,讓自己的良心好過一些,又還能如何呢?
想到這裡,輕寒有些侷促地轉過身,慌亂的步子只往回走了兩步,便是毫無抵抗地停了下來。她回身看著那扇開啟的門,在心裡卑微地告訴自己:就一次,最後一次……
小花廳裡還亮著一盞落地燈,散發著昏黃的光,為這個寒夜平添了幾分暖意。廳裡安靜極了,輕寒繞著沙發緩緩走過一圈,看見所有的一切依舊如此,似乎從她離開以後,倒也是不曾變過什麼的。
從偏門進到前廳的時候,一股穿堂而過的冷風撲面襲來,吹得她直打哆嗦,這才看見,前廳的大門亦是敞著的。她裹緊了身上的大衣,走過空空蕩蕩的屋舍,一臺頭,便是那望不見的頭的木質扶梯。
輕寒仰著頭,絞在衣襟前的雙手握的死死的,可她又分明知曉,無論怎樣的糾結都是空談,到最後,自己仍舊會像現下這般,不可控制的往上走去。
樓梯是有些老舊的,走在上面會發出輕微的“吱呀”聲,而這聲音就像是催促的符咒一般,每邁一步,便令心跳加劇一分。
輕寒不知道她將會面對什麼,又能夠遇見誰,她只知道,這一次,只剩這一次,不論好壞,她都將全部接受。
虛掩的房門,只稍稍一推便開了,房間裡一片昏暗,只有從外面照進來的月光與燈光。屋裡的人大約是睡了的罷,也或許,根本就是沒有人的。她放慢了的腳步很輕,輕到幾乎落地無聲,緩緩的往裡移動著。
窗子是開著的,紗簾團著夜風,靜默飛揚。沙發裡忽的傳來一陣窸窣,輕寒定了定步子,向那聲音的方向看去,緊緊鎖住沙發裡的一團暗影,霎時又恢複了安寂。
原本因緊張而疾跳不止的心,此時反倒平靜了下來,她就這樣站了好一會兒,轉而又回頭看了看那扇開著的窗,思慮一二,還是決意去將它關上。輕寒走到視窗的時候,便是愈發明顯的寒意,只是這風亦是實在舒爽,吹得人整個兒涼涼的,如此,至少心裡便不會那般寒冷了罷。
這窗子失了靈活,她記得每每闔上的時候,總是要發出一聲巨響才作數的,這會兒子,合上大半便只好罷手。只是本就不曾開燈的屋子,倒是愈加的暗了下來。
遺留的窗縫裡,仍舊鑽進來一絲光亮,在地上投著一條長長的銀線,輕寒沿著那銀線,邁過一步又一步,直至眼前最近的遠方。
顧敬之臥在沙發裡,面前的茶幾上擱著只玻璃的瓶子,斷續地散發出酒精的氣味,他將頭枕在扶手上,一動不動的,大約是酒醉了的。
輕寒沿著沙發的一角,慢慢蹲下身子,進而跪坐在一旁,這樣的高度,恰好便能直視著他。藉著那一星半點的光影,她看見他的面龐因為瘦削,而顯得越發立體,下巴是隱隱冒出的青茬。他的手臂交疊在胸前,防備又不可親近的模樣,只有在熟睡時才露出的脆弱,是這樣令人心疼。
這樣冷的天氣,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襯衣,領子開著口,看著便是十分的冷。輕寒在黑暗裡環顧一週,起身就去取了衣架上大氅來,輕輕地蓋到他的身上,複又坐了下來。
地板亦是涼的,她抱著膝蓋,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看著眼前的人。熟悉的臉龐,近在咫尺,卻是觸不可及。她冰涼的指尖,只在他臉頰上輕輕一點,便迅速收了回來,就像是偷拿了本不該屬於自己的東西,是滿心的膽怯。
輕寒一瞬不瞬地瞧著他,忽的便露出一抹笑來,許是知曉他是酒醉而熟睡了的,這才開始獨自說起話來。自說自聽的言語裡,是故作輕松的語氣,“我原本,是不想進來的,你知道麼,方才在外頭,我可是站了很久很久呢。後來,我覺得還是進來看一眼罷,就一眼,畢竟……等到以後離開了這裡,便再不會有機會了……”
“孩子……是個男孩兒,一切都很好,只是還不曾起名字,你放心,等到以後……以後,我定會替他起個,他長得好看極了,其實……” 像是不好意思似的,她又顧自笑了笑,“我也是這麼想的,大約……是隨了你的罷……”
她低了低頭,眼裡便掉下滴淚珠來,夾雜著皎潔,生出別樣的光彩,“原來……已經過了這麼久了,好像,都要記不得從前的事了。那些好的,不好的,我不想再去想了……我放下了,真的放下了……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錯,這個所有人都看的明白的道理,我卻是這樣的愚鈍,你一定厭極了我罷……可我真的從未做過那樣的事,去羞辱於你,你信我也好,不信也好,但若是你懷著那般疑慮,卻仍舊在背後為我做了這麼多,那又該讓我如何受得起呢……”
這一番語無倫次的話,輕寒從未打過草稿,卻是由來已久而無法訴說的。只有面對著這樣的他,這樣毫無反應的他,她才能夠毫無忌憚的吐露心聲。這些石頭壓在心裡,實在是太久了,久到她就快要喘不過氣兒來一樣,久到,心都要麻木了……
無聲的啜泣漸漸停了下來,輕寒拂過濕潤的面龐,撐著身子從地上站起來。她望著他,就這樣深深地望著,像是此生的最後一眼。這一刻,若是永生,該有多好……
“記得……要忘記……”
“咔噠”一聲,是門被闔上的聲音,然後便是漫長的寂靜,就像是死一般冷寂。
沙發裡的人動了動,原本仰著的身子側了側,將面龐埋進沙發最陰暗的角落。緊閉的雙眼,從眼角閃過一點晶瑩,一室的空蕩裡,只剩他低沉的聲音,就像是耍著性子的孩童一般:
“不要。”
入了冬的天,倒是好的出奇,每日每日的陽光,令人好不舒爽。
輕寒回到孤幼院的時候,正逢孩子們用完早餐,一鬨而散的在各處玩耍。艾婆婆默不作聲地收拾著碗筷,並未有瞧上她一眼,輕寒往裡靠了靠,“婆婆。”
艾婆婆仍舊沒有抬頭,手上的動作麻利極了,將所有東西摜在一處竹籃子裡,胳膊勾住提籃把手往上一提,抬起便往外走,路過的時候卻說道:“還沒出月子的人,就這般不得安穩。”
話語裡是責備的關切,令輕寒心頭一熱,到底還是有些情感在的,眼眶瞬時就紅了紅,“不打緊的……”
艾婆婆一邊往廚房裡走著,一邊沖著跟在身後的人道:“你們這些年輕人,就是這般的沒得耐性,將來上了年紀,當心有你受的……”
她把籃子寫下來擱到地上,兩手在圍兜上抹了抹,就揭開灶上的蓋子,嘴裡卻繼續唸叨著:“這些日子,生冷是萬萬碰不得的,自己可長點心……”沒了似得話,倒是被突如其來的打斷了。
輕寒彎了彎腰,輕輕地抱著她,眼角就劃下兩顆淚來。自打自己來到這裡,艾婆婆是怎樣一個寡言的人,她當然心知肚明,現下卻是這般的不語不休,其中又到底是帶著哪般的心意呢?
她自是明白的。
在這樣一個動蕩紛擾的年代裡,有多少的心心相惜,誕生在頃刻之間,素不相識的人,或許只是三言兩語,或許只是一個擦肩,又或許,只匆匆一眼……
院子裡的梧桐早已枯老了枝丫,只留下寥落的一地黃葉,孩子在院子裡歡笑著,奔跑著,這樣的單純總是令人隱隱的心疼。他們不該生活在這個時代,他們應當有更美好的明天,可生活,又到底給了他們什麼……
輕寒站在臺階上,就這般心神怔愣地發待著,突然便感覺到有人扯了扯她的手。她低頭一看,才見是那小十四,開口想叫他的名字,卻發現如何都是想不起來,只是歉疚地啞然失笑。
她蹲下身來,端詳了一會後,又捏了捏他的臉,“我們的十四長高了些呢。”
小十四有著與這個年紀的孩子所不同的心智,或許是因為經歷過更加殘酷的現實罷,親眼所見的鮮血淋漓,總能毫不留情的將人逼著長大。他垂眼注目了好一會兒,才又抬起頭來,泉眼兒似得眼裡,純淨的不染半絲雜質,“老師,弟弟長得好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