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他在自己面前坐下來,嫻熟地從藥箱裡取出一團棉球,又蘸了些消毒的藥水,抬手就往她的傷口處抹。
許是毫無準備,忽然的疼痛令她不禁重重的倒吸一口涼氣,人也下意識的往後縮了縮。顧敬之卻是連眼皮也不抬一下,手中的動作只微微一頓,便掰住她的肩頭又繼續擦藥,不過力道倒是明顯輕了幾分的,“痛也忍著。”
他的聲音低低沉沉的,猶如巨石沉底般令人定心。輕寒細細打量著他的眉目,只見那一副劍眉自始至終是緊緊地蹙著,順著高挺的鼻骨往下,在鼻尖處沁著些許細密的汗珠。她只覺得萬分的歉疚,料想此刻他的心中必定是惱怒的。因為自己,令他做出了這般放虎歸山,後患無窮的事來,便道:“真是對不住,讓你犯惱添亂了。”
顧敬之慢慢將塊白棉紗布貼在她的傷口上,卻是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只覺十分的無奈,但亦不想多作言語解釋,只是顧自起身,“回去歇著罷。”
她默默盯著他上樓的背影,心中忽就生出些落寞來,伸手輕輕撫了撫脖子上的紗布,彷彿那裡還有些許餘溫似的,竟讓她在這個清冷的冬夜裡,第一次無端地貪戀起來。
他站在高處往下望去,只是她獨自一人孤單的身影,低垂的臉龐帶著淺淺的憂傷,像才沐雨露的荷花,瑩瑩欲泣。曾幾何時,這般清麗端莊的模樣,竟是如此深刻地印在了他的心裡,雖不驚豔卻是如此的安寧自然。
顧敬之撫了撫額角,一股懊喪霎時湧上了眉間。有些事情,只有做了才知曉會後悔,可是做了便是做了,這世上從來都沒有後悔藥,也從來沒有誰,能夠先預先知。忽然他便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回身往前走去,雙開的房門“嗒”一聲,便從裡被扣上了,幹脆而決然。
一扇門,兩個人,他與她,想來只盡於此。
外頭的雪積得越來越厚,人走在積雪上面,腳底便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來。這場雪已經連著下了許多天,雲姻從外頭回來的時候,發上仍沾著薄薄的一層雪花,只是屋子裡通著熱氣管子,一下便化開了去,只剩下一層淡淡的水汽。她拍了拍身上的雪水,“這雪下得真是大,可不要封了路才好。”
輕寒放下手中的書,抬頭看了看窗外,只見到了白茫茫的一片,什麼也沒有。她依舊望著外頭,似是出了神一樣,口中卻道:“怎麼樣了,查到些什麼沒有?”
自從嫁到顧家,又到父親去世以來,她便一刻也不曾停歇的,想要查清當初軍火事件的真相,還以父親清白,更為了告慰那雖去猶在的魂靈。
雲姻嚥了一口唾沫,上前道:“我按著您的吩咐去找了,這事兒還真是有些奇怪。”
輕寒聞言立刻便合上了書頁,倏地轉過身來,目光炯炯如炬,“怎麼奇怪了?可是查出什麼來了?”
雲姻道:“這按理說,走私的軍火一經查處,應當是全數充公的。可是據說這一批軍火,卻是被安置在了別處的倉庫裡,被徹底封了起來,據說還派了專人嚴加看守著。”
輕寒聽得她這樣說道,一時間亦是摸不著頭腦,卻深知這其中一定是隱藏了些什麼的。只不過,她畢竟不擅長做這些背地裡的事情,能摸索到今日這番地步,也只能算是她運數好,若是再查下去,那弄得人盡皆知也怕是早晚的事情了。
雲姻見她不說話,又道:“還要,再繼續往下查麼?”
輕寒立時便反應道:“暫且停一停罷,再查下去,必定會出岔子的。”雲姻點了點頭,又聽她說道,“你去告訴表少爺,讓他也不要再繼續了。”
雲姻得了命令便即刻出府去了,卻在宅邸門前,看見了正從一輛小轎車上下來的白萍舟。只見她穿了一身棕褐色的狐貍皮草大衣,那風領上長長的毛絡拂著她雪白的面龐,手上戴了一副黑色的皮質手套,正往那扶她下車的僕人手中放。待落了地,那白萍舟還不忘向背後的僕人灼灼一笑,從兩瓣豔紅的唇裡飄出來幾個字:“多謝了。”
那萬種風情的模樣,任是讓女人看了,都是覺得美妙羨慕的。雲姻卻是氣得一跺腳,咬牙切齒的使勁剜了她一眼,隨即招徠了一輛黃包車,恨恨地往著羅家去了。
羅家的宅子雖說只是一處極其普通的小院子,不過住下個四五人還是綽綽有餘的。為著羅太太向來體弱,輕寒又嫁到了別處的緣故,因此林書沁自回國後,也一併住到了羅家,想著彼此也好照應些許。
只是她向來是十分的有主見,又去到外洋學了倡新的思想,不免在許多方面,與一貫是國學思想的林書倫背道而馳,兄妹兩人便是常常爭吵鬥嘴。這一些,雲姻也是從盧媽那裡知道幾分的,只是不曾想,今兒個倒讓她撞了個正著。
到底自知是個下人,她也不好在這個時候貿貿然便進門去,就只是在門外候著,卻聽得從門裡傳出些聲音來,“你不要以為學了一些洋人的東西,就什麼都敢去做了,之前我可以當作是你不懂事,只是從今以後,你不許再與那些人往來。”
林書沁道:“你不能一棍子打死所有人,我在俄國的時候,從他們身上學到的,是你無法想象的。哥哥,你真應該也去見一見我的那些朋友,到那時,你一定會明白的。”
林書倫冷嗤一聲,“見你的朋友?你就不怕他們扒了我身上的這層皮,再將我捆起來往那街上游:行去。”
林書沁道:“哥,這是你的偏見,他們都是十分開明的人,也是發自內心想要做一些正確的事情,他們提倡的……”
林書倫厲聲一喝,打斷了她的話,“住口,我不希望你再說這樣的話。”
雲姻趁著這個空檔,敲了敲門扉,往裡一瞧,才看見了這位盧媽口中的表小姐。只見她梳著齊整的及肩短發,發梢燙著小小的一個卷,右耳邊別著一枚閃閃的水晶卡子。一身時新的鵝黃色洋裝,更是將她襯託的靈動可人。比起自家小姐來,她的身上,多得是青春明媚的活力。
“表少爺好,表小姐好,”雲姻道,“表少爺,小姐讓我帶話來。”
林書倫見她來了,原本緊皺的眉眼便稍稍鬆弛了些,對林書沁說:“你回房去罷。”林書沁瞧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門口站著的雲姻,話到嘴邊便又咽了下去,低頭而過。
“說罷,何事?”
雲姻這才走進屋子裡,“小姐說,軍火的事情讓您暫且停手。”
林書倫道:“可是有什麼眉目了?”
雲姻點了點頭,將自己的所見所聞又一一複述,卻見林書倫的臉色越來越沉凝,“所以,再查下去,極有可能會被發現。”
林書倫道:“我知道了,你回去罷,照顧好你家小姐。”
雲姻應了一聲,便轉身準備出門,只是門外卻有一人,先於她匆匆離開。回身之際,掀起了那及踝裙擺的一角,在門邊晃過抹鵝黃的影子,一瞬即逝,任誰都未曾察覺。
☆、07 寒山陌路3)
天色愈加晦暗,雲姻從羅家回來時,已經到了晚間時分,那一連數天的雪,仍舊沒有停下的跡象,反倒是更加的沉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