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進剛要再問,曹洪卻又想起一事:“剛才遙遙望見此處有兵馬南走,可是你助孫伯符逃走了?!”
“此時說逃未免過早。”
“無妨,如今局面,你我各自盡力便可,我曹洪能拖延至此,讓他女婿走了,也算是對的起天地良心了。”曹子廉聞得孫策已走,居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再不動彈。
李進心中微動,卻又順勢一問:“子廉將軍這是準備降了?”
“如何能降?”曹洪就在地上一聲冷笑。“我到底是曹氏族人,不說他曹孟德如何,只說自夏侯妙才死了以後,我們曹氏族人其實便再無降服餘地了……而當日曹孟德讓我駐守薄縣,跟我說了今日設想後,我便知道,自己十之八九難逃一死了!倒是足下,你為何不降啊?”
“任性而已……”李進幽幽一嘆,復又將之前說給孫策的言語複述了一遍。“素來為家族所累,以至於被人當做四姓家奴,今日實在是不願意再行反覆了,只想為自己活一回!”
“虛偽!”曹洪聞言反笑。“你這哪裡是為自己名聲而任性?分明還是在為家族計,只是自己沒想明白而已!”
李進一時愕然。
“我問你,你若只存了為個人名聲打算,自己單騎赴死便是,為何要帶著家族子弟一起來送死?”曹洪冷笑相對。“你莫非是個無恥之人,臨死了還要自家子弟陪葬?”
而李退之一時語塞。
“說到底,你這是覺得公孫文琪是個定天下的人,心中情知是最後一遭了,更兼明白對方不會濫殺無辜,所以便將往日顧忌家族存亡之事,變成了為家族生存考量。”坐在地上的曹洪繼續望著對方嗤笑以對。“你心中隱隱察覺,天下將大定,而公孫文琪治政,不與舊時相同。偏偏你們李氏為中原第一豪強,跨州連郡,本為新世代所不容。而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便是主動降服,可手握數千百戰老兵又怎麼會不被人忌諱?還有你這個四姓家奴做族長,只怕還會引來讀書人與官吏的敵視,徒勞連累全軍數萬口人!這才渴求族中精銳一戰而覆以消敵意,自己輕易一死以安人心!”
李進張口欲駁,卻居然無言。
“其實人生於世,如你我這般一生下來便是大族之中,受家族恩德而起,又為家族辛苦算計了一輩子,哪裡是一時半會能改過來的,又怎麼可能真能脫身?我也不是沒想過安心做個安利號下線,享一輩子清福的。”曹洪見狀不以為意,反而就在亂軍之中伸手去拽對方一起坐下。“不過事到如今,你我兩個不能倖免之人,當此新舊反覆之時,能臨行路上做個伴,倒也算是一件樂事。”
李進連連搖頭,卻是掙脫對方手掌:“子廉將軍說的通透,但卻未必懂我們武人心思……我今日已下軍令,有進無退,卻不能隨你在此待死!唯戰死而已!”
言罷,李退之繼續搖頭不止,卻是翻身上馬,並重新號令已經不足千人的隊伍逆流而上,在潰兵之中繼續向北尋機作戰。
曹洪望著對方背影,也是搖頭不止,而其人又等了一陣子,遙遙望到一個程字大旗緩緩自內黃城方向包來,卻反而覺得渾身輕鬆下來,只是暗自盤算,能不能用自己這個也算是上了通緝牌的人頭換程仲德看顧自己家中老小……這廝到底是個商人多過武將。
下午時分,天色漸漸陰沉起來,李進進軍到城北十餘里的黃澤邊緣地區,終於迎面再度見到了一面故人旗幟,卻是燕國七相之一,韓當韓義公親率五千鄴下兵與五千營州兵至此。
二人駐馬相對,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剛才被曹洪所提醒,還是終究心懷不忍,李進並沒有率身後數百李氏子弟一起向前,反而獨自打馬向前,與韓噹噹面見禮。
“退之為何不降?”眼見著對方行禮之後直接拔刀露刃,韓噹噹即蹙額開口。
“若再降,豈不是坐實了四姓家奴之論?”李進緩緩而答,直接抬刀相邀,天色陰沉,但刀光閃過頭上抹額之時,卻還是一時頗顯光彩。“冒昧一問……義公兄身後可還有兵馬?”
“並無。”
“如此正好,今日到底算是有進無退了。”李進也忽然覺得渾身輕鬆下來。“義公兄,若有一日燕公問起在下,請務必替在下致意,說我追了他半輩子,卻終究是沒有追上去,反而陰差陽錯,次次與他為敵,實在是很羞愧。”
韓當微微動容:“退之何苦來哉?追不上的何止是你一人?燕公又有哪個是容不下的呢?”
李進再度一怔,卻是沉默一時,只是握住手中環首刀不動而已。
而眼見對方並不再言語,另一邊韓義公到底是無可奈何,便忽然提矛縱馬向前,與緊隨其後啟動了戰馬的李進迎面一衝。
二將交馬一合,韓當便持矛將李進刺落馬下,後者登時身死。
————我是登時身死的分割線————
“太祖聞李進死,黯然一時,乃顧左右曰:‘李退之以名將之資,受困於宗族,不得伸曲,枉得罵名,至死為之所累。昔孟子言: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盡心力而為之,後必有災。豈非此人哉?’”——《世說新語》.傷逝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