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說,人類的悲歡,或許在區域性之中也是勉強相通的。而公孫珣作為一個策劃者,只是開個頭而已,根本沒法控制往後的人心宣洩。
一日放肆痛哭,給了許多人巨大的震動感,可能正是因為如此,等到晚間回到長安的衛將軍府以後,公孫珣剛剛換回便裝,便忽然迎來了幾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來者正是代領尚書事的黃琬、司徒趙謙,以及種邵、馬日磾、士孫瑞,除此之外,還有一位曾經在公孫珣手下擔任過扶風太守、尚書僕射,如今退休在家,且已經年近九旬,卻依舊精神矍鑠的京兆趙歧……這些人,便是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那批人,也是真正還有影響力的漢室代表人物,更是劉虞身前那個真正維持起了長安朝廷大局的中堅力量。
他們儼然是剛剛回到家便換好衣服,然後一起前來。講實話,公孫珣真沒想過他們會來的這麼快,甚至有些措手不及的感覺。
不過有一點好處是,和這些真正的,也是最後的一批漢室精英打交道,總歸是不用遮掩什麼的,他們到底是真正人物,不會犯蠢。
難得的,公孫珣並沒有在正堂待客,而是在後院私舍內相對,並用最簡單的方式在禮儀上給了對方最大的尊重——其人自引王修、戲忠、賈詡,與幾位公卿相對而坐。
而雙方坐定,自然有僕婦送來熱湯,與如今漸漸流行所謂過年時該吃的炸面果子,而公孫珣在注意到對方臉上憔悴淚痕在燈火下依然明顯時,更是讓僕從送來熱敷的面巾。
“其實,當日天子出逃既成,我等便已經瞭然於心,便是衛將軍再怎麼謙沖,也都要再進一步了,否則河北十一州何以自處?”將漸漸變涼的面巾摘下,坐的闆闆正正的黃琬沉聲以對。“而當時我等雖然對天子失望,對大局失望,卻依然是以漢臣自居,所以便想從此裝聾作啞,盡漢臣最後一點本分罷了。同時,且觀衛將軍在大功告成之際,臨此大位之時,是符合失態露醜,自甘墮落的……畢竟之前的何氏、袁氏、董氏,何嘗不是一朝功成,握有大權呢?結果呢,一朝得大位而不知所措,而傲慢無知,而肆意妄為,什麼外戚名分、天下仲姓、強力無匹,都如浮萍一般被雨打風吹而去。只是沒想到,衛將軍到底是棋高一著,對著如此誘惑還能穩住心來,如此從容不迫收拾人心,讓事情變得如此順理成章……”
“正是有這些前車之鑑,方才要小心避開他們的錯誤。”公孫珣倒也沒有遮掩的意思。“況且,我既然大勢已成,為何不能正大光明,從容收拾人心呢?”
“這些東西,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黃琬一時嘆氣。“況且,今日我等也不是學那些小人一般來誇讚衛將軍如何如何英明神武的,衛將軍英明神武,該高興的是今日陪坐在衛將軍身側的這幾位,與我等這些老邁殘軀又有什麼關係呢?”
“還請黃公明言即可!”公孫珣立即頷首,卻又以手指天。“今日諸公既然親至,又是私室相對,且今日定烈公魂魄最盛,便請指劉公魂魄為誓,咱們今日交談,當皆無虛言……”
“正是此意。”黃琬也乾脆以手指天而對。
二人稍微對視一番,便放下手來,而黃琬也繼續問道:“等年後使者羞辱天子與中原諸侯歸來,則中原河北多年不戰之約自毀,而衛將軍進位便也順理成章,這些且不說,只是我等想提前問一問衛將軍,足下欲居何位而治河北?相國,還是稱王?又或是準備另立新帝?”
“另立新帝不免可笑。”公孫珣坦誠以對。“天子與靈帝,還有少帝,這父子三人再怎麼失德無為,也畢竟是前後居天下近三十載的一脈漢室正統,如今天子雖然失德,卻無任意一個近支皇族可以代替,我便是立了新帝,又怎麼能服天下人呢?”
言至此處,公孫珣微微一頓,卻又順便提起一事:“其實,昨晚劉伯安發葬前其子劉和曾與我有言,他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恨極了天子,卻又礙於臣倫與實力不足,難以成事。所以如果我準備另立天子,他願意配合我做一個傀儡漢帝,只求能報父仇……事後他願直接禪讓於我!”
“蠢貨!”黃琬拍案而對。
“確實愚蠢。”公孫珣感嘆道。“他這麼做,固然有一二可操作之處,但他就沒想過,自己做了個傀儡漢帝,他父親的一世名聲豈不是要成為笑話?漢室老臣,除了一個名聲,此時還有什麼可求得呢?於是我便勸阻了他。”
黃子琰死死盯住對方,卻最終黯然下來。
“至於稱王。”公孫珣看到對方沉默,這才繼續言道,卻又忽然莫名失笑,以至於言語中稍微頓挫。“高祖刑白馬為誓,非劉氏不得為王,這是漢室鐵律,此時稱王,我與天子到底哪個更失德恐怕真不好說,好不容易收攏的人心又要散去不少……所以,還是稱公建制吧!最起碼漢室沒有非劉氏不得為公的說法吧?”
“實封國公?”黃琬等人居然並不意外。“足下是遼西人,封薊侯,起於幽州,再升為公,想要得正經美稱便只能是燕公了!”
“燕公不正好嗎?”公孫珣凜然對道。“諸位想過沒有?燕起於召公,而召公常年不居封地,反而與周公一起共輔朝政,且分陝而治,周公治陝東,召公治陝西,在下受召公之爵,治長安之政,豈不合乎儒家典故、禮法?”
“召公乃是姬姓……”士孫瑞一時沒有忍耐的住。
“公孫氏亦是姬姓,且我主世居遼西,說不得還是召公嫡傳呢!”戲忠裝糊塗駁斥。
“我非是此意,乃是說周天子為姬……”
“好了!”黃琬忍不住打斷士孫瑞的絮叨。“事已至此,我等還有什麼可爭的,而衛將軍這番說辭也不是說給我們聽的……只是衛將軍,你今日為公,或許確實鑽了漢室典制的空子,讓不少人能夠尋得遮掩,為之心安。可是你也說了,那是別人,如我等漢室老臣,一身所繫不過一個名而已,而足下今日可為公,明日便可為王,後日便可簒逆,屆時你讓我們這些被你拿天子和劉伯安之死夾住的人到時候該怎麼辦呢?還是說,你居然真是個漢室忠臣,只想安心做召公?”
對方嘲諷之意清晰無誤,但公孫珣依舊面色如常:“在下剛剛立誓,今日不說謊,所以黃公此問,在下便不答了。不過,在下可以保證的是,且以公位處事,而漢室十三州故地,一日不復於一,則在下一日不再多進半步……而君等為天子所棄漢臣,欲退而自保者可以有足夠的時間緩緩而退,不用擔心自己的身後名;有意欲有所為者,也可以從容轉變立場……總而言之,在下絕不逼迫,也絕不會因為利用如今諸君為天子所棄的局勢讓諸位連最後一點名聲都丟掉的。”
黃琬等人面面相覷,而後卻是司徒趙謙一聲嘆氣:“足下擁萬,自然可以大度如此;而我等只餘區區存身之一,卻也不能不應!”
“諸位既然知道我主居於萬,那就應該明白,我主今日真的已經是仁至義盡了,而諸位如果真要繼續強行逆勢而為,那諸位以為我們這些底下人也會像我家主公那般寬仁嗎?”看到對方還有人顯得猶疑和不服,戲忠不由出聲凜然而對。“真到了必要之時,居於萬者真的需要在乎據其一者嗎?”
“當然,我等也知道,諸位也是不在乎的……”賈詡終於開口。“但那麼做到底有什麼意思?今日在渭水畔,京兆吏民聚十萬眾而同泣,是在泣漢室嗎?是在泣劉公嗎?難道不是在泣天下為何還不能一統,人心還不能徹底安泰嗎?而諸位本為人傑,應該看得清楚,漢室能安者,我主能安,漢室不能安者,我主亦能安……諸君再怎麼只繫於一,再怎麼只為人臣之道,可即便是人臣,也當先為人再為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