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侯確實有先見之明。”讓杜畿轉移了注意力的乃是婁圭,只見其人捻鬚冷笑,倒似乎也對遠在萬里之外的戰局早有預料。“去年冬日,彼處戰局規劃傳來,我們議論此戰,便有所預感……想那涼州人心不屬漢已多年,而張溫面對如此勝機,非但不集中兵力吃下韓遂,卻兵分六路,豈不是自露破綻?”
杜畿心中一凜,這才陡然想起來,眼前這個言語隨意輕佻,以至於一路行來他心中隱約有些輕視起來的婁圭婁子伯,也是當世在軍略上數得著的人物……其人從公孫珣多年,多有臨陣謀劃之功,號稱軍師。
“一旦兵分六路。”婁圭繼續捻鬚對周邊人解釋道。“則全域性勝負便只懸於榆中韓遂那一路的勝負上。換言之,若榆中韓遂處是官軍得勝,則其餘幾路官軍不戰自勝;而若彼處是叛軍得勝,則其餘幾路的羌人、涼州本地豪族也必然會奮起,將官軍給反撲出來。唯獨一件事,實在是不曉得那三萬官軍是如何敗的,明明只要仗著兵力優勢,分出一部來截斷對方補給便可從容圍城的……難道還能是這三萬人被反過來斷了糧道不成?”
眾人也是議論紛紛,然而從婁圭到田豫,從杜畿到京澤,卻又忍不住多看向面色如常的公孫珣,希望他能夠給分說解釋一二。
“說到底,還是涼州人心不屬漢的緣故。”然而,公孫珣卻並沒有對如此大事有所表態,反而顯得有些不以為意。“總之,涼州的事情一時半會不會有個結果的。正如朝中閹宦之勢一時半會難以制約一般……咱們不必想太多。”
田埂上的眾人趕緊紛紛稱是。
“為今之計,還是要做好自家的事情。”言至此處,公孫珣卻是笑眯眯的看向了一直偷看自己的杜畿。“有喜說伯侯有蕭何之才,我自然是信的,但最近有一件事情,著實為難,正好想向伯侯討教一二。”
杜畿趕緊收心,卻又微微昂首問道:“君侯可是在疑難民屯與周邊官府、世族、豪右、平民相處之道?”
“官府倒也罷了,主要是世族、豪右,兼以平民多有爭入民屯之事……”公孫珣趕緊解釋,但話說到一半便恍然一怔。“路上子伯已經與你們說了?”
“說了一些。”杜畿當即作答。
“我沒說!”婁圭一時無語。
一腳還踩在爛泥裡的京澤驚愕難言。
公孫珣一時失笑,卻是轉身看向了沮宗沮公祧。
“子伯兄只說瞭如今參與民屯的流民太多,而空地太少,所以君侯不得已從漁陽到良鄉,四處分散安置流民。”沮宗稍一思索,立即原原本本將事情說了出來。“想來伯侯才思敏捷,舉一反三,便是從此處窺出了君侯疑難所在。”
公孫珣愈發失笑,便又回頭看向了杜畿:“既如此,伯侯可有言教我?”
“沒有。”杜畿依舊從容。“在下履任郡中功曹、縣令、郡丞,多行政務,所以初來乍到便能想到問題所在。然而,也正因為多行政務,所以在下也知道,地方不同、情形不同,不見其實、不聞其事,是不能夠胡亂言語的。”
公孫珣笑的更開心了:“若是這般的話,伯侯且去昌平學中做個講師如何?待有所得,再來尋我。”
這便是相互考察的意思了,杜畿當即俯首稱是。
公孫珣復又看向了京澤,引得後者一陣緊張。
“有喜也去吧,”公孫珣想了一想後如此吩咐道。“你不是家傳的學問嗎?便去講你家的《京氏易》……”
“喏。”京澤不知是好是壞,但還是趕緊點頭。
“還有公祧。”公孫珣復又回頭看向了沮宗。“春耕繁忙,偏偏學中缺人,你既要去昌平協助子衡為我處置文書雜事,也要去學中講課……如今昌平私學中,自我以下,無論是幽州本地名士還是我的私屬,便是州中、郡中宿吏都要兼任講師。”
沮宗自然滿口答應,而京澤和杜畿則忍不住對視一眼……二人哪裡還不明白,這個昌平私學的講師怕是兼有洛中的郎官、博士的雙重特性還不止。而對於初來乍到的他們而言,此地儼然是個可進可退的好去處。
田埂上的相會以一種愉悅的氣氛輕鬆結束,公孫珣視察完此地的屯點,便將事情託付給了此處的負責人棗祗,然後又去韓浩負責的漁陽城北屯點巡視了一圈,方才轉回昌平。
到了此時,公孫珣才終於知道官軍涼州大敗的具體經過。
原來,還真讓婁子伯給說對了,就是兵力佔優的官軍反過來被叛軍斷了糧道!
話說,那位蕩寇將軍周慎引三萬大軍,奉命去榆中城征討兵力已經不足兩萬人的韓遂。之前被張溫遣入其中的軍司馬孫堅便早早主動提議,希望可以分兵一萬給他孫文臺,直接去榆中城外臨城隔絕叛軍糧道,然後周慎自己領著兩萬兵綴在後面,一邊保護補給線,一邊形成戰略威懾。
而以這般安排的話,若是叛軍出城決戰,那周慎便可以與孫堅前後夾擊,一戰功成;而若叛軍不動,那就就可以坐等對方糧儘自敗了……反正官軍補給不斷,而叛軍卻補給無能。
不過,周慎卻當眾拒絕了孫堅這個極度穩妥的建議,而且公開對周圍人講,他身為涼州人在涼州打仗,怎麼可能會讓孫堅一個揚州人去奪頭功?
而對應的,這位蕩寇將軍居然是親自舉全軍來到榆中城下與韓遂邊章對壘。
一開始的時候,局勢還算不錯,於漢軍而言,雖然道路艱難,卻有上游的黃河水道為天然補給線,於叛軍而言則是城池被圍、糧道被隔斷的絕境!
不過,眼看著城中糧食不剩多少了,大部分主力被困在榆中城的韓遂死中求活,居然使出了一個頗為眼熟的招式——他讓外圍的小部隊放棄恢復補給線的努力,轉而仗著對地形的熟悉,繞到官軍後面,隔斷黃河河道,反過來截斷了官軍的糧道!
事實證明,在雙方都失去補給線的情況下,人數少的本地叛軍比人數多的遠來官軍更能撐得住勁!不過幾日,漢軍就先亂了起來,然後周慎驚慌之下居然又選擇了全軍拔營回師,這時候,重新得到了補給的韓遂、邊章立即沿途追擊,漢軍全軍大潰!
接下來,也正如婁圭之前說的那樣,西涼人心並不屬漢,絕大部分人其實都在觀望,眼見著韓遂絕地反擊,涼州各郡的漢、羌中立勢力也紛紛拿穩立場,對漢軍進行了反撲……官軍六路大軍,直接潰敗了五路,只有一個董卓董仲穎,背河紮營,然後築壩佯裝捕魚,麻痺對面的羌人,才得以偷偷引軍從河壩上過河,全師而還。
這一仗之後,董仲穎獨自保全了三萬大軍,連著其餘幾路殘兵敗將倒也還有五六萬人,但之前十萬大軍鏖戰半年,為此勞民傷財,如今卻前功盡棄,到底算是全域性盡敗。
而叛軍雖然反撲成功,可之前畢竟也大敗過一場,又是在境內作戰,軍資匱乏,所以根本沒有力氣反撲到有董卓重兵維護的漢陽,涼州的局勢重新進入到了僵持中。
據說,現在涼州是漢陽全郡為官軍所有,金城全郡為叛軍所有,其餘安定、北地、武都、隴西、武威則處於大城市歸官軍所轄,但城外鄉間、部落卻盡數為叛軍所有的詭異格局中。
“果然要耗下去了。”昌平私學內,剛剛回來的公孫珣對著這份來自於中樞自己兩個弟弟的詳細情報無奈搖頭。“雖說天下事兵強馬壯者為之,可失了人心,又哪來的兵強馬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