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規矩,行事手法,早已經不合時宜了。甚至於連對錯善惡的標準,都已經截然不同了。
可是這樣的話,那他郭君業之前幾十年所學的東西,所堅持的東西,又算什麼呢?
郭太守仰頭看著月亮,心中難掩哀慼之意……大概,真正千古不變的就只有頭頂這皎潔的圓月和腳下的河山吧?
不對,河山也是能變得,王景不就讓大河移位了嗎?光武不就重鑄河山了嗎?唯一不變的,就只有頭頂明月而已。
自己年逾四旬,堪稱老朽,已經絕難追上這天下大勢了,那不如退而求其次,效仿著這輪明月獨善其身吧!
尋了一份信念之後,郭君業只覺得渾身痠軟,白日的疲憊辛苦一時湧來,居然便在月下和周圍士卒一起鼾聲漸起。
天色漸亮,滹沱河兩岸的七八萬漢軍很快就忙碌了起來……修築浮橋、打掃戰場、全面移營河南。
而軍中高層也要處理一些大事,譬如討論各部軍功,又如追索掃蕩周邊逃兵,還如安置俘虜,更不要說當面還有一座存了兩萬餘人的下曲陽需要圍城……一樁樁一件件,雖然公孫珣持節在此,但還是要和其餘幾位兩千石商議著來的,更何況此時已經是戰後,軍中千石、六百石的軍官也要予以雍容,讓他們表達一下意見。
一時間,全軍上下確實忙得不可開交,除了一個要寫文章描述張純如何孝衣出征,又如何奮勇作戰的馮歆外,居然無人再提那個倒黴的溺死鬼。
數萬具屍首都要集中焚燒,差那一個被魚啃了的嗎?便是張純族弟張舉來到中山,都只是遣家人索取了一份‘骨殖’帶回去安葬,然後就匆匆逃離了。
一片紛紛擾擾中,大軍漸漸恢復了秩序,等到三四日後,也就是天氣漸漸轉涼的時候,軍中上下更是隻想著戰功封賞,還有那即將到來的祭祀與刻碑……由不得他們如此,士卒們終究也是人,是需要文化生活的,而對於這個年頭的底層人而言,祭祀便是最重要的文化活動。
不過,對於軍中上層,此時關注的卻不是這些已經議定的事情,他們此時討論和爭議的乃是另外一件事情。
“無論如何倒賣俘虜也太過於……”中軍帳中,郭典說了一半愣是沒說下去。
“可若是不賣又該如何呢?”公孫珣嘆了一口氣。“好幾萬俘虜,受傷的都被我們扔到城下給張寶了,這活著且健全的難道還要全殺死不成?殺了他們或許能夠威懾城中,但也許就會讓城內同仇敵愾也說不定。而若是就地遣返安置,這些人都是造過反上過戰場的青壯,就怕他們哪一日再來一場大亂?郭君,我說將俘虜發賣,你說不妥,可你又能有什麼妙法嗎?”
郭典坐在一側,倒是愈發無言。
實際上,也正是如此……這年頭對俘虜普遍性只有三種處置方案:
當先一個,叫做殺人立威,也就是殺俘,不過漢軍終究是要考慮殺俘引來的不良反應,所以這年頭普遍性還是要到戰事最後才會真正下手,來次狠的。
實際上,按照另一個時空的歷史而言,皇甫嵩和朱儁前期在長社、汝南都沒有明文戰後殺戮記載,廣宗則是黃巾軍悲壯投河,而一直到雙方打到最後,才分別於南陽、下曲陽有了殺俘和築京觀的明文記載。
其次一個,自然就是就地安置了。但這樣的風險也毋庸置疑,軍中高層從統治者的角度看過去,反而最膩歪這種處置方式。
而最後一個,則是吸納招降。這在人力作為寶貴資源的時代也是很普遍的做法,而公孫珣、皇甫嵩、朱儁作為倉促出兵的典型,其實都有從黃巾軍中招降的舉動。
但是,戰事來到這一步,就此地而言,漢軍早已經不缺兵力的了。甚至於身後負責補給的郭勳屢屢來信,言及後方府庫漸漸空虛,民心不穩,而公孫珣和郭、馮等人都有選優汰劣,減輕後勤壓力的意思。
這個時候留著俘虜做降兵,著實不智。
也就在這時,主帥公孫珣忽然提出來,將俘虜分散發賣出去,從幽州各邊郡世族,到冀州本地的大戶豪右,分別吸納這股人力……畢竟,這些人本就是反賊,能活下來想來已經足夠寬仁了,更別說分散發賣,也能瓦解這些人的組織性。
不過這樣做看似面面俱到,但郭典還是第一時間就意識到此舉的荒唐之處……且不說發賣本身有失體統,真正做下去,一來有力的大豪族怕是也會勾結地方,侵吞這些青壯;二來,卻又很可能會演變成地方吏員勒索攤派殷實家庭的手段。
當了半輩子官,郭典對這裡面的門道比誰都清楚。
但是,清楚歸清楚,郭太守居然想不到更好的解決方法——後勤乏力,戰事又在繼續,所以俘虜不能留、不能募;為防止黃巾賊死灰復燃,他這個鉅鹿太守第一個就不答應就地安置,向來馮歆也不可能答應;而殺俘……
想了半日,不等郭典想出一個主意,那邊馮歆已經不耐了:“郭君,你到底執拗什麼?如此是戰事連綿,天下未安的局面,如此處置已經是最好的方式了。再說了,國事艱難,你我這些兩千石俱在一起為國效力,便是有些許想法,也該儘量委屈求全,一心一意往一處發力才對,否則何以對父老,對中樞?這個時候,聽五官中郎將的便是。”
郭典聽得此言,又看了看程普和宗元二人的面色,也只能咬牙言道:“既如此,我有一言,黃巾賊中的軍官需要……”
“我知道。”公孫珣當即插嘴截斷了對方。“郭君安心……黃巾賊中的軍官首領一定要區別出來明正典刑;而且還要儘量讓他們錯開籍貫,以幽州邊郡為先;最後,此事我一力擔之,中樞若有詰問,或者西園索要這筆俘虜的貨款,讓他們來尋我便是!”
郭典徹底無言以對。
“如此不就好了嗎?”馮歆見到此事議定,不由奮力一拍面前几案。“此事既然定了下來,過兩日咱們便祭祀立碑,再然後便等此戰封賞文書到來趁機選優汰劣,最後集中精兵圍城……冬日到來前便一鼓作氣,拔城平亂,屆時便能告一段落了。”
此言一出,帳中聊聊幾位兩千石反應不一。
如郭典和宗元居然也是神色一鬆,儼然也是和馮歆一樣被戰事壓得喘不過氣來。其中,前者是壓力太大,後者則是被戰事凸顯出了他這個護烏桓校尉的無能,所以皆不堪其重。
而如程普,卻是有些失落,很明顯,他藉著戰事一躍成為兩千石的校尉,多少是想再跟著公孫珣立些功勞的。
實際上何止是這幾個人,自二月黃巾起事以來,真正有本事的人多少尋到了一番打破出身、資歷桎梏的門路,所以紛紛有些異樣心思;而早就居於高位的文官和無能之輩,卻多少想趕緊了結戰亂,就此迴歸‘正軌’。
至於說上首的公孫珣,面對馮歆的釋放,卻是面無表情,若有所思,讓人摸不著頭腦。
這倒不是公孫珣刻意裝模作樣,實際上,他真的是在想事情……結合著他自己的軍事經驗,以及他老孃跟他講的那些東西,這位五官中郎將正在可惜南陽、廣宗將來的數十萬俘虜。
畢竟,力有未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