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焉面色大變……他雖然在陽城山避禍十八載,但畢竟是個有學問有智略的人,哪裡不知道這裡面的道道呢?
史書上清楚的記載,稅吏們徵收算賦,到了極端情況,甚至會一年收幾十回,以至於路上的徵收隊伍前後連線……這必然是類似行徑了,以至於平民百姓一個嬰兒都養活不起,最後還入山為盜。
然而,更可怕的是,正如這個盜賊所言,平日間別人都不把他們當人看,那麼一旦他們掀起禍亂,又怎麼會把那些貴人當人看呢?
烹了你又如何?屠了你又如何?
彼時,爾等貴人官吏難道不是將我們看做魚肉嗎?難道不是踐踏我們如汙泥嗎?
“我又問他籍貫,再詢問當日地方稅吏是誰,那縣尉迴護於本縣同僚,不肯作答。”公孫珣繼續言道。“但我正在怒氣之上,便以冒犯於我為罪名,直接親自動手殺了這縣尉出氣,然後又將那賊寇明正典刑……後來,也正是因為如此,後來遇到一個黑山下來請降的賊寇,我雖然不喜歡他的為人,卻依舊留他任用,便是要告訴這趙國人,我不與其他人相同,願意不計出身容納他們。”
劉焉惶惶打斷對方:“邯鄲令想說什麼,可直言於我,不必再說這些了!”
“方伯!”公孫珣跪坐而起,大禮相拜。“昨日我借酒所言,實在不是虛妄戲言。如今天下的局面,是底層百姓無立錐之地,存活不由身,指不定便有陳勝吳廣、赤眉綠林之事;然後,豪強大戶雖然家富勢大,卻無上升渠路,心中對中樞也是多無尊崇,宛如秦末六國貴族,又如王莽治下各地豪強一般。一旦亂起,怕是有傾覆之危啊!”
“為何屢次與我說這些話?”劉焉不由苦笑。“不與別人說呢?”
“因為我知道別人是不信的。”公孫珣嘆氣道。“天下間的官吏貴人何其多也,有幾人願意如我這般每到一處便去鄉里間點查死嬰呢?天下間的才智之士也很多,但又有幾人會如我這般將心思放在做事而非做官上面呢?所以,我從未與別人說過這些心腹中的言語。而之所以要與方伯講,乃是我昨日便隱約猜到,方伯乃是一位真正盡職盡責之人,您是願意信我話的,也是少有願意去親眼看一看這大漢傾覆之危的。”
劉焉默然無語。
“方伯!”
公孫珣忽然將懷中斷刀擲在了對方跟前,然後又將上升衣袍解開,露出了胸腹。
“這是何意?”劉焉目瞪口呆。
“我知道方伯來時一定是受了朝中某些人的交代,與我為難……您不要否認……而我也不願意做推辭之語,以縣令殺縣長是我所為,今日所言縣尉更是無罪被我擅殺!刺史權責極重,所以,您若是想治罪,現在便可以殺了我!”
“胡扯!”劉焉直接從席中跳了起來。“焉止於此?!”
“橋公言我外剛而內韌,鋒利為天下冠,”公孫珣光著上身,凜然抗辯道。“也有不少人言我像橋公……實則不然!橋公百折不撓,三起三落,我卻是難受一時之辱!這天下間的官吏多為碌碌無為者,少有的聰明人也都只想著個人進退之道,如我這般辛苦做事之人少之又少……那些人無為而有位,我卻因為做事而犯禁……憑什麼?!這種心思別人不懂,如方伯這般盡職盡責之也不懂嗎?”
劉焉張口結舌,面紅耳赤,良久方才質問道:“你到底要如何?”
“簡單。”公孫珣以手指刀。“士可殺而不可辱,方伯今日,或是治我擅殺之罪,現在便以刀殺我,以定漢室威嚴,我覺無二話!或是彰我行事幹練,行文州郡為我揚名釋罪!只此二法而已,中間模糊敷衍之論,恕在下不受其辱!”
劉焉幾度欲言,卻又幾度閉口,而公孫珣只是昂首挺胸,凜然相對。
良久,終究是劉君郎長嘆一聲,俯身將對方扶起:“我哪裡不知道邯鄲令的委屈?世事人心,多輕浮可笑,邯鄲令是一心做實事之人,所以才會被他們議論……我今日便去鄴城赴任,然後今晚便一定將文書發往冀州九郡,讓天下人都知道,你所為之事,亦是我劉君郎所想!邯鄲……趙國有文琪在此,我可以放心了!”
“若是如此。”公孫珣緩緩著衣佩刀,從容答道。“我現在便送方伯父子往鄴城……”
“也好,也好!”劉焉現在確實只想離開此處……那魏松所言著實不差,跟這個無慮候打交道別指望有半分便宜可賺,對方今日願意關起門來脫衣服已經是給自己面子了,還想如何?!
早飯後,方伯直言此間事物已有決斷,便要回鄴城,眾人雖然茫然不解,卻也只好隨公孫珣列隊相送。
“待到十月。”將對方送上車子後,公孫珣心中忽然一動,便攬著對方手笑道。“方伯可再來此間巡視……彼時,田畝、戶口也該清查的差不多了,公學也該建好了!”
“希望到時候再來,能讓我安穩睡個好覺。”劉焉一手與對方握住,一手捻鬚苦笑。
隨即,二人相視一笑,劉焉的驢車便在幾十匹白馬騎士的護送下,慢悠悠的往幾十裡外的鄴城而去了。
眾人一時無言。
“董公仁何在?”停了半響,公孫珣忽然回頭,且笑靨如花。“我今日納妾,且晚一日上任如何?!”
矮胖的董昭憨厚一笑,抹了一把額頭汗水,便趕緊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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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焉至冀州為刺史,私服潛行,暗察秋毫,歸鄴,乃連發文九郡,盡言各郡國情勢,彰直斥濁,一時解印而逃者凡數十人,州郡肅然。野間亦起歌謠,曰:‘盡職盡責劉君郎!’”——《典略》.燕.裴松之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