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寄還是聽不懂,茫然地往外推人,一邊喘著氣說,“什麼沒了?你亂說,奶奶在種菜馬上就回來了……你放開我,我去找奶奶……”
大爺扣著人不放。
他知道崔永秀這個半路撿回來的孫子中看不中用,吼都沒敢太大聲,只哄說:“……先去打電話讓小魚回來,他回來你奶奶才能進門……你也是大人了要聽得懂話……”
謝寄不再掙紮,喃喃自語:“對,我是大人了。我去找奶奶。四爺爺你告訴我,奶奶只是摔倒了是不是?我背不動她,你能不能幫幫我,我去接奶奶回來……”
他說著又要往山上去,餘四還是攔著不讓,謝寄推不開人,只好又求他:“你讓我上去,奶奶身上有手機,我打給餘田生,我去拿手機,我不找奶奶,你放開我好不好……”
餘四種一輩子地,伺候莊稼在行,哄人卻太為難了,話說重了怕孩子受不住,輕了又不起作用,唉聲嘆氣。
“你先回家,電話我去打,你奶奶我找人接回來,不能讓她在那裡躺太久。”
他推謝寄往回走,謝寄沉默地掙開他的手,但還沒走兩步人就往地上倒,餘四大爺看得直搖頭,崔永秀走得這麼突然,留下這個病秧子還不一定怎麼樣。
謝寄幾乎是被大爺押送回房間,他沒力氣哭鬧,滿腦子都是奶奶,奶奶拿著掃把趕那些嚼舌根的人,奶奶指著女人說她沒良心,奶奶給他刮痧給他按摩太陽xue,奶奶連煮麵都會偷偷在碗底埋雞蛋……
可是,奶奶最後一個人躺在菜地裡,旁邊誰都不在,她那時候會不會痛會不會害怕,會不會想說點什麼都說不出來也沒人聽……
心口一陣陣刺痛,胃裡跟著翻江倒海,謝寄往邊上俯身,卻只吐出一點酸水來。
餘四早走了,謝寄從房間出來,村裡的人聽到訊息都陸續聚了過來,但大家都不把他當大人看,說話也沒想著避諱。
“……永秀嬸兒這輩子苦夠了也累夠了,突然走沒受折磨也算善終……”
“……這個年紀都要享福了,她是一天福都沒享過啊,這兩年看著就老下去了……要沒這麼辛苦搞不好還能多活幾年……”
“……田生太不懂事了,該找老婆的年紀撿了個藥罐子回來……你們聽說沒,年前還去省裡醫院了,去省裡一趟容易嗎,永秀起早貪黑種田種菜的錢都貼進去了……
謝寄只是心髒不好,耳朵一點問題都沒有,但他什麼都沒說,默默聽著,默默回屋裡搬凳子椅子,奶奶沒教過他,但他看奶奶這樣做過,罵歸罵,上門了還是要招待。
趙麻子老婆劉春梅這時候抱著孩子走過來,應該是聽到了閑話,沖那幾個大娘大嬸呸道:“來幫忙就動手,讓生病的孩子給你們搬凳子好意思坐?這錢那錢,人家花你們的了嗎?永秀嬸聽到了晚上就來找你們吵架。”
謝寄不看不說。奶奶還沒回來,餘田生也沒回來,家裡就他自己,他不能不在這端茶倒水。
奶奶是直到下午餘田生回來後才進的門,餘田生應該已經哭過了,兩隻眼睛又紅又腫,聲音也嘶啞得厲害,被來幫忙的人圍著商量怎麼辦事。
謝寄落在人群外面,耳朵捕捉公鴨似的嗓音,想起之前住院餘田生差點肺炎咳出的嗓音也是這樣,難聽,卻還是豎著耳朵聽他說什麼。
又想起那次大爺的死,他問餘田生人死了是不是魂魄還在,他想了半天才說是,說只要親人念著就能看得見。
但他現在就想著奶奶,想得心痛,卻只看到奶奶的靈柩橫在房間中間。
喪事辦足七天,頭幾天餘田生忙得團團轉,大小事都要他決定要他指派,哪怕幫忙的人那麼多。
他這樣忙,忙到連跟謝寄說話的時間都沒有,明明很多時候他離他只有說話就能聽到的距離。
謝寄不傻,他知道餘田生心裡怪他,就像村裡那些為奶奶抱不平的人一樣。
如果那天他沒有因為一點不舒服就在床上躺一上午,如果他早點發現奶奶沒回就出門去找,如果他不是被餘四帶回家而是堅持上山……
有很多種可能,最後卻只有眼前他和他都不願承認的結果。
餘田生藉著忙不來跟謝寄說話,連師父袁來都看出來了,袁來趁著法事暫停的空檔走過來,給謝寄遞了一杯熱水。
謝寄坐在椅子上,看一眼老師傅,雙手接過杯子卻沒有喝。
他心裡難受,奇怪的是一滴眼淚也沒流,只是吃不下喝不下,唯獨對奶奶的不捨和愧疚,讓他表現出比以往更精神的樣子。
這是奶奶在人世的最後一程,他不想給她添麻煩。
袁師傅在謝寄腳邊蹲下來,小聲哄他:“喝點水,嘴唇都裂了。”
謝寄於是把杯子湊到嘴邊,很小地抿了一口。袁師傅是好人,跟奶奶不一樣的好人。
袁師傅過了一會兒說:“你奶奶走得太突然了,小魚還沒轉過彎,等他轉過來就好了。你自己顧著自己身體,別生病了,奶奶會不安心。”
謝寄嘴唇動了動,但最終也沒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