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算了算,月租和普通租房其實差不離,她又沒空另尋住處,索性就先在這過渡著。
她和陳祈年把爛醉如泥的馬飛飛扶進房間。陳祈年自然是和馬飛飛住一屋,他正準備去洗漱,被紀禾叫住:“等會,你先出來,有話跟你說。”
紀禾又到隔壁房間,沖吃得肚皮圓滾滾、此時正賴在床上犯懶的雙胞胎說:“趕緊去洗澡,洗完澡再上床睡覺!”
陳祈年站在走廊上,無邊的夜幕布滿了星垂,一點月牙兒躲躲藏藏地掩在如絲如縷的烏雲後,倒有幾分怕見生客似的嬌羞。
地平線上流淌著數條隱隱綽綽的燈河,夜行車穿梭其中,從黑暗中來,又沒入黑暗,彷彿粼光閃閃的水花叮的一聲消失在河裡。
紀禾輕輕帶上房門,看著他說:“怎麼了你?上清華還不開心?”
陳祈年嘆了口氣。
他一點不意外自己的情緒被洞察。
開心是開心,卻也捨不得,畢竟北京離家上千裡,是真正意義上的一個天南,一個地北了。
如果沒有後來這麼多事,興許他只是純粹的捨不得。但如今一場洪澇,家沖垮了,工廠沒了,一家人無家可歸,財産損失不可估量,經濟狀況即便姐緘口不言,他猜多半也是負債累累。
因為他已經聽到過很多次打給她催款催貨的電話了。
面對那些源源不斷杜之不絕宛如催命的電話,姐再沒了從前那股子昂揚的威風,反而是笑臉相賠,低聲下氣。
有次他甚至聽見姐在央求電話那端的人不要告她,就算把她告上法庭她眼下也拿不出那麼多錢來...聽著姐近乎是卑微可憐的語氣,陳祈年心都要碎了。
這樣的爛攤子擺在面前,他怎麼能大剌剌地抽身離去、留下姐一個人獨挑大樑呢?他甚至想要麼找個離家近的大學隨便上上得了,反正只要能賺大錢,什麼學校出身都無所謂。
陳祈年猶豫著說:“北京離家太遠了,家裡現在又...”
紀禾沉了口氣,她猜也是這些個原因。
她說:“離家遠有什麼關系呢?外面天高海闊,你這個年紀,正應該去看,去聽,去開眼界,去長見地,而不是一直留在這裡。荔灣只是座小廟,更大的世界更寬廣的舞臺就在前方等著你去探索去展現,有走出去的機會,當然要好好把握啊。”
“這麼些年,你為這個家出了很多力,也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我都知道。正因如此,你才更要去,因為你值得更好的。至於家裡,你不用操心啊,比這更壞更糟糕的情況都經歷過,不也一樣挺過來了嗎?就這麼場洪澇,還不至於把我弄死。我都這麼說,難道你對我沒有信心?”
陳祈年搖搖頭。
“那就是了。”紀禾握著他的肩膀說,“你現在也長大了,是時候走自己的路,想要什麼,想成為什麼,那就只管卯住目標,悶頭朝前走,把自己的人生闖出個樣子來。”
“只有往前走,苦才會後退,才能摘得自己想要的果實啊。”
紀禾喝酒容易上臉,到這會兩邊臉頰還醞釀著輕薄的緋紅,一雙眼眸也流轉著灼灼的光彩。陳祈年望著她的臉,心中像群魔亂舞的雲霄飛車最終緩緩降落那樣趨於平靜和堅定。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他再次確定了自己的答案。
送陳祈年北上的那天,是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
望津車站人潮如流,往來不絕,候車大廳內座無虛席,兩面高牆各懸掛著三盞大電風扇。
風扇呼呼地吹,卻也趕不走滯留的沉悶燥氣,幾個農民工模樣的人端著拆開的泡麵站在飲水機前等開水;候車長椅上堆滿了大包小包,有些旅客露著肚腩脫了鞋躺在上面,一眼能看到生滿胼胝的漆黑腳底板;旁邊一窩姑嫂邊嗑瓜子邊聊天,一名老保潔員抄著掃帚指著地板上的果皮紙屑罵罵咧咧,很快釀起一團小小的騷亂。
紀禾斥巨資給陳祈年買了部手機,方便聯絡,生怕手機在火車上被人扒走,她是千叮嚀萬囑咐。
等了片刻,他的車次即將開始檢票,紀禾拍拍他的肩膀說:“家裡的事不用擔心,我會弄好的,安心上你的學,想吃什麼吃什麼,用不著像以前一樣那麼省。能考上清華的肯定都是些和你一樣的聰明孩子,你不至於同他們沒話說。多跟人溝通交流,開朗一點知道嗎?”
“知道。”
“去吧,到了那邊給我打電話。”
“我會給你打電話。”
“在學校講普通話啊,車上注意扒手,保管好自己的東西。”
紀禾說完自己都覺得自己囉嗦,但總是有話說不完,總覺得放心不下。她正欲再開口,陳祈年笑了下說:“姐,你放心吧,我會好好的。”
“那就好。”她說,“去吧,都過閘了。”
陳祈年於是背上鼓鼓囊囊的行囊,隨著緊密的隊伍往前推進。
過了檢票閘口,再回頭,大廳還是那麼多人,好像這一波旅客掉了個頭又回到了原地似的。
無數個腦袋重重疊疊,無數道身影隱隱綽綽,鑲嵌在候車大廳高深的牆面上的大窗玻璃跳進來許多陽光,在半空中晃蕩,使得那些人臉更加模糊沒了邊界。
他覺得真是奇怪啊,在那麼多擁擠推搡的人裡,他還是一眼就能看到她,那麼清晰,一覽無餘,就好像她一直活在自己的眼睛裡,而不是世間。
通往月臺了,陳祈年再一次回頭,沖她告別,望見她踮著腳尖揮揮手,在人來人往裡笑容明亮,一如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