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警開始講述起郭潤娣和陳永財的死亡原因。
據他們初步偵察,兩人身上並無外傷,最有可能是因為兩人都喝大了,不慎失足落水,才釀成現在這出悲劇。
圍觀的一名漁夫又補充說,前天晚上他收工回家,看到了這對酒意正酣的夫婦,這對夫婦為了最後一瓶啤酒打得不可開交,互相咒罵時尖利的汙言穢語足以成為孩童夜半驚醒的噩夢。他說他這輩子也沒見識過這麼豐富又歹毒的詞彙量。
但因為郭潤娣和陳永財是荔灣出了名的無賴潑皮,一眾村民都習以為常,他也就沒有放在心上。
漁夫叉著腰繪聲繪色地向圍觀群眾講起當晚情形,末了捂臉悲嘆一聲,說要是知道會出事,他鐵定上去勸架。
黃毛小子馬飛飛碰了下紀禾的胳膊:“苗苗?”
紀禾毫無反應,她的目光掠過兩張蒼白又顯得有幾分安詳的臉,向前延伸去,棧橋下的海面波光粼粼,銀色水紋一簇擁著一簇,港口泊滿了大小不一的船舶,仿若亂雲飛渡,一輪黑色的太陽從地平線升起,刺得紀禾不由眯起了眼。
紀禾快步走回家,馬飛飛跟在屁股後面,一雙拖鞋蹬得地面好似沙塵暴來襲,藥師眼鏡也晃得有如海面風帆,他咳嗽著伸出手說:“哎你——咳咳!等等我行不行啊!”
馬飛飛已經把雙胞胎從自己家抱回了她們家,十分勤勞地在海邊抓沙蠶的陳祈年也被他逮回了家。三個孩子被摁坐在破爛的皮沙發上,懵裡懵懂地接受來自長姐的審視。
紀禾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們,像看著櫥櫃上的三個布娃娃。
陳寶妮和陳安妮是雙胞胎,三歲大,屁都不懂,此刻發揚了從郭潤娣和陳永財那兒繼承來的優秀基因,為了半塊柚皮糖大打出手,你一拳我一拳地互毆。
眼看著陳寶妮敗下陣來要哇哇大哭,開啟新一輪的超聲波攻擊,馬飛飛忙不疊搜羅全身,搜出塊發黴的梨膏塞給陳寶妮,陳寶妮立即開心地舔了起來。
紀禾又看向縮在沙發一角的陳祈年,陳祈年睜著雙大眼睛,眼珠子頗為不安地轉來轉去。
他已經八歲了,雖然不知道就在三個小時之前,郭潤娣和陳永財雙雙橫屍碼頭,但現下這種波譎雲詭的氣氛,還是令年幼而敏感的他生出種大事不妙的預感。
和雙胞胎不同,雙胞胎是郭潤娣和陳永財婚後各種甜蜜與激情的産物,陳祈年則是陳永財和不知道哪個前妻的失敗婚姻所分過來又甩不掉的包袱。
三年前陳永財帶著這個拖油瓶來到她們家,陳祈年瘦小得可憐,渾身只剩皮包骨,躲在陳永財的褲腿後面,用一雙大得像外星人的眼睛怯生生地望過來,充滿對未來的恐懼的模樣活像是下一秒就會被她們娘倆割腰子。
陳永財是個聒噪又暴戾的父親,時常就像頭被蜜蜂蟄中而暴怒的公豬。陳祈年卻截然相反,他沉默寡言膽小慎微,他融入這個支離破碎的家庭的方式就是盡量讓自己隱形,把自己變成可有可無的存在,不引起任何注意。
但他越是這樣,就越是集中了陳永財旺盛不絕的怒火。
按照陳永財的話來說就是:“我懷疑這小子不是我親生的,肯定是那個婊子搞油頭搞出來的,你看他那衰樣。”
懷疑演變成陳永財單方面推斷的有理有據,怒火從而就具象地體現為拳打腳踢。陳永財時常拎著他耳朵破口大罵,拎得瘦小的陳祈年雙腳都離了地,一隻耳朵被扯得像緊繃的橡皮筋那樣岌岌可危。
紀禾有時候看著,覺得陳祈年的耳朵不是耳朵,是起重機的吊鈎,陳祈年的屁股也不是屁股,而是煎豆腐用的鐵板。
身為這個重組家庭的一份子,從他踏進家門的那刻起,紀禾就沒正眼看過他,更談不上什麼關心。
一來她自己的破事都多如牛毛,壓根沒工夫關心。二來暴怒的陳永財實在是可怕地令她望而卻步。
所以每次陳祈年捱打,陳永財嚎叫地有如殺豬時,紀禾只當看不見。至於郭潤娣,她不會興致勃勃地加入男女混合雙打就不錯了。
陳祈年大部分時候都戰戰兢兢地像個即將被砍頭的死刑犯,唯獨在捱打的時候展現出了幾分男子漢的骨氣。他從來不吭一聲,只死死咬住嘴唇,咬出血也不喊疼,掉了眼淚就胡亂擦兩把,家暴結束他還十分體貼地為氣喘籲籲的陳永財送上一杯水,瘸著屁股收拾狼藉的地面。
小小年紀的陳祈年學會了沉默,卻沒學會修飾臉上的憂鬱,他的眉眼總是掛著悶悶不樂的低落,像條喪家之犬。
唯一一次童真穿過厚重的陰霾流露而出,是陳永財坐在家門口殺魚。他擺了個盛滿水的大盆,幾條剛捕上來的漁活蹦亂跳,陳永財抄著把菜刀在案板上鏟得魚鱗橫飛,周圍都彷彿下了場閃閃發亮的銅錢雨。
陳祈年蹲在地上,撿起魚鱗黏了自己滿腦袋。像忘卻了陳永財是個多麼殘酷的父親一樣,他仰起頭充滿天真地問:“爸爸,數數我有多少隻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