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在一片白色喪衣中看見那個人的身影後,沈去疾胸中的無明業火差點燎原。
然而,就在她踏進靈堂,看見了身著素衣頭戴孝帽的魏長安後——萬千混亂紛雜的思緒和憤怒悲傷的情緒,竟然在一呼一吸之間,慢慢平靜了下來。
不過一個點頭,和一個目光而已。
楚家五服之內人數眾多,楚老爺一死,靈堂裡自然是擠滿了前來攀關系表孝心的人,隔過半個靈堂的人群與距離,沈去疾看見,魏長安朝自己點了點頭。
她給自己的目光,如此堅定,好像一切的一切,突然都變得淡然。
“楚公 孫 錦年 歸來祭,楚公英靈不遠,孝孫錦年,拜~”在老管家的高聲唱和下,邁進靈堂的沈去疾,依禮給祖父的靈柩行叩拜祭禮。
旁邊,她的大伯父楚伯鼎點了一把香燭,祭告到:“爹,錦年回來了,您享用香火。”
按照祭拜規矩,靈堂裡的孝子孝孫男男女女們,此時必須放聲哭一哭,沈去疾還在行四叩首禮,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哭聲混雜在一起,低沉哀痛,悽婉悲涼。
沈去疾的眼角悄無聲息地滑下了一行清淚——磕頭之間,她看見香案上供奉著的刻寫著祖父名諱的牌位,心底蒼涼一片。
兒時那些為數不多的和祖父在一起玩耍的記憶,走馬燈一樣在腦子裡飄了過去,沈去疾在磕下最後一個頭時,不著痕跡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翁翁,您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
……
楚府是高門大戶,楚老爺的靈堂從設好至今,楚府的府門門檻都快被人磨平了,前來祭奠之人絡繹不絕,沈去疾身為孝孫,也忙活得腳不著地。
中間好幾次,她都想趁機和魏長安說兩句話,可總是不得機會,於是她只好趁魏長安去方便時,塞了一個小紙條給她,桃花那麼聰明,肯定會明白自己想要做什麼。
入夜後,白日裡那些裝模作樣的人和關系疏遠的人,以及楚家的一眾女眷,都紛紛回去歇著了,人滿為患的楚家靈堂裡,只剩下了楚叔鼎和他的幾個侄子還在守夜,周遭一片冷清。
靈堂裡門窗大敞,穿堂而過的夜風,卷得黑白色的招魂幡不住地翻飛,楚老爺棺槨旁的長明燈也是被吹得忽明忽暗的。
夜,好像一下子涼到了人的骨頭裡。
“二哥,喝口熱水暖一暖身子。”楚家小三爺楚遂年從外面提進來一壺熱水,給沈去疾倒了一杯。
見叔父楚叔鼎靠在棺旁小憩,沈去疾接過熱水喝了幾口,冰冷麻木的身體終於有些舒緩。
“在府中留宿的外人不少,我剛才去後邊看過了,二嫂和我娘她們在一塊呢,你放心好了。”楚遂年在沈去疾身邊坐下來,轉而把手裡的茶壺伸向一直跪在草蓆上的楚賀年:“大哥,歇一歇吧,夜裡太冷,來喝口熱水呀。”
楚賀年沒有動,也沒有搭理楚遂年,他閉著眼睛,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讓人看不出任何情緒。
楚遂年不禁回頭看向沈去疾,沈去疾閉了閉眼,楚遂年便把茶壺放在了楚賀年的身邊。
“愧麼,賀年?”一直靠在父親棺槨旁打盹兒的人突然開口,聲音之蒼冷沉啞,像極了躺在棺裡的楚老爺。
楚遂年被父親嚇了一下,差點心驚肉跳——可是爹爹的話,是什麼意思?
沈去疾借楚遂年之力,緩緩從草蓆上站了起來,一時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情緒和態度來對待眼前的一切。
幾乎一整日都一言未發的楚賀年,終於動了動胳膊,開了口。
他轉跪為坐,抬起胳膊摘下了系在額間的孝幘,臉上的表情和說話的聲音,在燭火昏沉搖曳的靈堂裡,顯得有些生冷詭異:“善藏者,人不可知……原來老二的身後,竟然還有三叔啊,當真是令人意外——疥癬之疾也能成肘腋之患,呵,三叔直下擔當,大智。”
楚叔鼎睜開眼,不遠不近地直視著楚賀年,眸子裡深沉幽暗:“賀年,叔父再問你一遍,愧麼?悔麼?”
楚賀年伸長了腿,箕踞而坐,冷聲一笑:“天下本就是大爭之世,他許我青天淩雲,叫我振翅高飛,我有何愧?我又何悔?”
“孽障!”楚叔鼎厲斥一聲,扶著身後的棺槨慢慢站起身來。
楚遂年甚至忘了要過去扶一下身形不穩的父親——是什麼和大哥二哥有關,和翁翁有關,和楚家有關的事情,能讓他那平時只知道吃喝享樂的父親如此正色以對?
楚遂年的心裡,隱隱有一種不好的感覺。
“執迷不悟啊……”楚叔鼎低沉的聲音裡終於帶上了難掩的痛楚:“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賀年我侄,你飽讀十年聖賢書,如今卻……”
“三叔你錯了!”跪麻的雙腿恢複知覺後,楚賀年站起身來打斷了楚叔鼎的話語:“為人子者,無改父之道,是為孝,你守你父之道,我遵我父之志,各有所求,無論對錯!”
說著,楚賀年猛地揮袖指著沈去疾,並朝她招了招手:“沈去疾,你還是主動把東西給我為好,兄弟手足一場,為兄不忍你我刀兵相見。”
東西?什麼東西?……沈去疾眸色一黯,勁松般站著沒動。
楚賀年不屑地看她一眼,他突然嗤笑一聲,似乎是在嘲笑自己,然後,他扭過頭,朝門外招了招手。
院子裡傳來一陣混亂,昏黃的靈堂,被院子裡為數眾多的火把之光照得明亮起來,女人的嗚咽聲,孩童的哭鬧聲,男人的威脅斥責聲,混在一起傳來,不用想就知道發生了什麼。
楚遂年幾步來到門口,在看清楚外面的情況後,他轉而過來一把揪住了楚賀年的衣領,三兩下就將毫不反抗的楚賀年拽到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