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去疾站在原地,一時間覺得胸口像噎了一口幹饅頭。
有寒風卷著零落的梅花花瓣,再次稀稀疏疏地落到了她身上,去歲秋時,大和尚忘辯機的話,倏然一字一句地在她腦子裡轉起了圈。
“不苛已便是求仁得仁了,不苛己便是求仁得仁了……”
不苛己,便能求仁得仁……嗎?
五佛寺分南面和東邊兩座廟宇,南寺有大雄寶殿,供奉著一座巨大的金身如來像,是平常香客供奉香火的地方,而東寺清幽,僧舍較多,後來就專門供一些來寺裡小住的人用。
沈家的人,自然也是住在東寺裡。
最近總是容易疲憊的魏長安,在休息了一下午和一晚上後,第二日也只是陪婆婆和小姑子,在東寺的後山看了看梅花。
正值正月,或粉或白或紅的梅花,開遍了後山的山坡,伴著地上積落的雪,當真是好看極了。
“去疾呢?”沈練摘了一朵小梅花給小錦添插到了頭上,隨口問魏長安到。
魏長安不知道那人去了何處,便轉而向身邊的沈餘年投向求救的目光。
沈餘年清清嗓子,上前挽住了芙蕖的胳膊,對著母親沈練撒嬌到:“娘,您有兩個可愛的女兒和一個孝順的兒媳婦在跟前陪著就夠了呀,找那個只會惹您生氣的缺心眼兒做甚?看見他就來氣的呢!”
“你也不知道你哥哥去了何處嗎?”沈練說話,從來都不容許有人在她面前閃爍其詞。
沈餘年撇嘴,眼神閃躲:“半城表哥剛到,我哥被他找去了。”
馮半城?沈練下意識地和芙蕖交換了一個眼神。
芙蕖把手從暖手裡伸出來,替沈餘年理了理她身上的禦風衣:“他一個人來河州的嗎?”
傻丫頭沈餘年搖頭,小模樣怎麼看怎麼頹唐:“他還帶著他六歲的兒子,和他新婚不久的夫人……”
沈練把趁著沒人注意、正在偷偷踩雪玩的小錦添,抱起來抱到了懷裡,語調平緩到:“今年入夏後,屏州杜氏會來人給他家三少爺提親,餘年,你準備準備吧。”
話閉,沈練抱著小錦添繼續朝前面走去,魏長安站在沈餘年的身後,隱隱地理解了沈去疾身上那股揮之不去的隱忍之感——
婆婆好幹脆的手段,一句話,便將餘年的那些念念不捨,一刀給切了去。
魏長安嘆氣,這樣也好,先拋開屏州杜氏是個好人家不說,餘年那些執念不是給了對的人,糾結不捨最後傷盡了自己,倒不如這樣快刀斬亂麻。
芙蕖姑姑被餘年挽著胳膊去了另一處,原地一時只剩下了魏長安一個人,她仰頭望向天空——餘年的執念最終是錯的,那,自己的呢?
灰濛濛的天空裡,飄了一夜又一早的雪花終於停了,落得片白茫茫人間大地真幹淨。
第:不等6)
即便是上次同姑舅表弟沈去疾鬧了不開心,馮半城這次攜妻小來到五佛寺,依禮卻還是要同沈練等人見一面的。
沈練住的僧舍的客堂裡——
魏長安坐在沈去疾的左手邊,眼觀鼻鼻觀心地沉默著,就像屋子裡侍候著的丫鬟下人一般,安靜不語,可有可無。
屋子裡主要開口交談的,是沈練和馮半城夫婦。
馮半城的新夫人餘氏,是個官階不大不小的京官家的嫡次女,因為兒時貪玩摔殘了一條腿,成了個跛腳,這才會被父親便宜地嫁給了馮半城當續弦。
大晁國士農工商,階層分明,官家出身的馮夫人自然而然地看不起為商的沈家人,沈練身為長輩,倒是不在意這種事,可心高氣傲的沈餘年卻不幹了。
不知道僅僅是因為馮夫人言語輕謾不遜,還是也有別的什麼原因,沈餘年三兩句就和馮夫人幹起了嘴仗,二人愈是爭執,說出來的話就愈是難聽。
沈練和馮半城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不阻攔。
沈餘年嘴上吃虧,抬手就要抽掛在腰間的長鞭。
好在被旁邊的沈去疾一把按住了。
馮半城這才回過神兒似的,象徵性地同沈練拱手道歉,又低低地呵斥了自己夫人兩句。
沈練當著馮夫人的面,自然也不能輕饒了沈餘年,於是,她以“教護不力”為由,讓沈餘年的兄長到經堂去罰跪。
沈去疾被母親罰跪,簡直如同家常便飯。
魏長安想起了餘年以前對她說過的一些話——餘年說,從小到大,無論她犯什麼錯,都有沈去疾替她挨罰——魏長安原以為是姓沈的愛護妹妹,主動替妹妹擔下所有責罰,如今看來,這些“主動承擔”,原來卻也多是一些沒有選擇的不得不。
魏長安閉閉眼,心無旁騖地降低著自己的存在感,她並不下賤,不會在和沈去疾走到這一步後,還巴巴地上趕著做什麼痴人怨女。
對於沈去疾來說,她明知道馮夫人看不起沈家人,但她還是得在馮傾城誦經結束後,誠摯邀請馮家兄妹同他們一起下山,去沈家小住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