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生,叫啥名?”這時,“藍馬褂”說話了。
“姚冰!”
“呀!……”姚冰的名字,讓面前的“藍馬褂”張大了嘴巴。驚訝過後,他好像一下子若有所悟的連連點著頭,說道:“怪不得呢!我剛還納悶呢?這個娃娃啥路數?這麼牛,讓袁所撂給我就不管了,你一說名字我就明白了。我們殘刑號的李晨你知道吧?他說他跟你一個號。我老聽他講起你和武嶽,唉!……年紀輕輕的,可惜了……”
“好了,不提這些了,我們幹活吧!”姚冰說完,拿起牆角邊上的一把小鐵鏟,來到地裡鋤起了草。他以前在風清園時,也會經常幫雲中峰在花園裡幹些活,所以對地裡的活,他是既熱衷、又熟悉。
“藍馬褂”接下來的話,果然印證了姚冰的猜想。此人名叫趙春生,家住中州農村,犯的是交通肇事罪,判了兩年。他入獄前駕駛農用三輪車,軋死一醉漢。因無力賠償巨額賠款,所以不得不承受牢獄之災。看守所念他種菜是把好手,沒有送他去監獄服刑,破例將他留在看守所種菜,也算物盡其用,已經一年有餘……
“老趙,這麼多新鮮蔬菜,怎麼我們的菜裡沒有一點綠色?”望著滿園的蒼翠,姚冰不解的問道。
“這些菜都是給警察,還有當兵的吃的,哪有咱們的份?不過,你要有辦法弄著吃,你就盡管拔,怎麼種菜的,管夠!”
“不,不用,我就隨便問問,我沒心思弄這些。”姚冰搖搖頭,臉色略微一沉,不說話了。
在看守所種菜的日子,使姚冰暫時忘記了煩惱,忘記了孤獨。看著他精心呵護下的黃瓜、西紅柿一天天長大,他不再脆弱,不再無助。這些無聲的精靈,也彷彿在以茁壯無暇慰藉著他千瘡百孔的心靈。他朝夕相處的夥伴——老趙;本性單純、毫無心機,跟他在一起,他可以卸下防備、身心放鬆,一門心思的去照顧他的蔬菜。以至於許多年之後,當姚冰每每想起他和老趙在夕陽的餘暉下,給大棚外的菜地澆水的畫面,他都會忍不住熱淚盈眶的慨嘆,“為什麼他生命中定格的美好回憶,不是曾經的叱吒風雲,不是往日的榮華富貴,而偏偏卻是這些最簡單的快樂?最微不足道的幸福?”
辛勤的勞作悄無聲息的有了回報,大棚裡鮮紅的西紅柿,你追我趕的一日日多了起來,粗碩的黃瓜也一根根掛滿了支架。本來姚冰種菜的目的,是“釣勝於魚”,不是為了收獲。可當滿園盡是累累碩果之後,他又像個農民一樣,滿臉寫滿了豐收的喜悅……。
一天中午,他仔細採摘了一大袋西紅柿、黃瓜,他要帶回號裡,給眾人嘗嘗鮮。
回到號裡,在眾人驚喜的唏噓聲中,姚冰將袋子放在鋪上,說道:“明明,把這些洗了,分給大家讓吃了。”
聽到姚冰這樣說,眾人立馬收斂了笑容,還是黃江濤面露難色的說道:“冰哥,你忘了,明明今天早上下隊了!”黃江濤的話,讓姚冰一下子沒了剛才的喜悅。“斜眼明明”今早確實下隊了,姚冰竟然給忘了。明明走時,姚冰給他準備了嶄新的被褥,一大堆食物、生活用品,又從看守所賬上給他轉了五千塊錢。明明被判了四年,他這一去監獄,在姚冰看來,就如同一隻羔羊被扔進了野獸頻出的叢林裡,他根本沒有能力保護自己。這個可憐的孩子,人們常說:“上帝為你關閉一扇門,同時也會為你開啟一扇窗。”可在明明身上,姚冰始終是找不到“那扇窗”。難道是上帝開了一個惡意的玩笑,只記得關門,忘記了開窗……。
“冰哥!我去洗吧。”黃江濤“嘩啦嘩啦”的腳鐐聲,驚醒了姚冰的沉思。
“算了吧,你腿腳不方便,讓別人去洗吧。”姚冰盯著黃江濤腳腕上的鐵鏈,傷感的說道。
話音剛落,他突然間意識到了武嶽,“對!給武嶽送些去吧!”數月以來,姚冰一直都不敢面對武嶽。可是現在,不知是這些瓜果作祟?還是出於別的什麼原因,他有一種特別強烈的想見武嶽一面的沖動。他心裡隱約有一種預感,再不見,恐怕再也沒有機會了……。
姚冰提上幾根黃瓜、幾顆西紅柿,跟隨袁所上了二樓。在開啟一號鐵門後,姚冰終於又見到了他日夜牽掛的兄弟。他此時正低著頭坐在鋪前,專心致志的做著營生。當看到姚冰突然出現在門口後,他高興的起身跑了過來。由於跑得過快,他差點讓鐵鏈絆倒。
“武嶽,給你帶了些黃瓜、西紅柿,我自己種的。”姚冰說著,將塑膠袋遞了進去。當近距離看見武嶽的臉龐時,姚冰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自從二審開完庭之後,六個月沒見,武嶽的大鬍子已經快耷拉到胸口了,足有十幾、二十公分長。因為大鬍子的緣故,使他的臉龐更顯瘦長。但讓姚冰稍感欣慰的是,他的精神似乎還不錯,比姚冰想象中要好很多。
“鬍子不錯?”姚冰臉上洋溢著笑容,眼睛裡卻泛起了淚光。
“那當然!蓄了一年多。”武嶽笑著回答完,然後用手橫捋了一下胡須,那架勢真似有些“關二哥”的味道。他見姚冰只是傻傻的笑著,繼續說道:“唉……兄弟,這次連累你了!”
“我無所謂,只是你……不說了……”姚冰不敢再繼續說下去,他的淚光又閃了起來。
“沒事!進來一年多,我什麼都想通了。‘生亦何歡,死亦何懼?’我已經跟中州市紅十字會簽訂了‘器官捐贈協議’,這也算是我這輩子唯一一件功德無量的善事。以後若是想我了,去看看移植我身體某個器官的人。嘿嘿……”武嶽故作輕松的話,讓姚冰泣不成聲,“別說了,行不行?……知道來了就會是這個樣子,以後再也不來了。”
“那行,不說這些了,換個話題吧!姚冰,你知道嗎?進來這麼長時間,我一直都在思考一個問題,‘是什麼造成了我們今天這個結果’?直到二審裁定下來,我才茅塞頓開。追根溯源,是我們自己;在面對人生的三岔路口時,我們選錯了道路;以至於一步錯、步步錯。人常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人在生命即將走到盡頭時,都會本能的去回頭審視自己所走過的每一步路。還記得我們上學時曾學的一篇課文嗎?說是權傾一時的李斯在被腰斬前,對其子嘆息:‘我好想和你再牽上黃狗,一起出老家上蔡東門去追逐狡兔,但是現在已經不可能了。’可憐的李斯直到臨死前才領悟到單純、平靜的幸福。當然,我也是可憐的;我即使領悟再深,也沒有機會了。可你是可幸的,你還有機會。好好想想以後的路該怎麼走?想想你真正需要什麼?不需要什麼?人生最可怕的,莫過於在人生已經不可能再從頭開始的時候,卻對自己的一生感到後悔,感到不值得。那麼,人要怎麼過這一生,才會覺得值得呢?你以後一定要認真想想這些問題。你我兄弟一場,這也算是我回光返照用生命作為代價領悟到的臨終忠告吧!”
武嶽發自肺腑的一番話,不是什麼晦澀高深的大道理。可當以這種時候,這種方式表達出來後,卻讓姚冰覺得字字珠璣、穿透內心。他之前的混亂,彷彿也一下子慢慢的清晰開了。“想想以後的路該怎麼走?想想你真正需要什麼?不需要什麼?”武嶽參禪般的幾句話,猶如黑暗中的一盞明燈,一直指引著日後的姚冰,指引著他逐漸的找到自己、找到方向、找到平靜……
時光列車無情的駛入到2009年9月14日。當姚冰失去自由整整一年兩個月之後,埋藏在他心裡的那刻“定時炸彈”,最終還是猝不及防的以一種令他難以接受的方式“爆炸”了!
這天早晨,姚冰像往常一樣,早早的吃完早飯,焦急的等著袁所的到來。當鐘表上的時針指向8點後,袁所終於出現在了監舍門口。
“袁所,趕緊開門,我前幾天開了塊地種了些花,今天應該發芽了!”姚冰站在門口,笑著催促道。
袁所今天的表情有些怪異,而且還穿著整齊的警服,他對姚冰不冷不熱的說道:“今天有事,你不能去大棚了。”
看著袁所反常的神態,加上他只有重要場合才穿的警服,姚冰不由的脊背發麻,一種不詳的預感湧上心頭,“什麼事?袁所!”
正說著,只見門口來了三四個警察,警察竟然戴著白口罩、白手套,腰間還別著手槍。
“天吶!……”姚冰心裡一驚,頓時感覺天昏地暗、雙腿發軟。他知道:這幾人是中州市中院執行庭的法警,好比古代的儈子手。
袁所開啟監舍門,法警朝著監舍裡大聲喊道:“黃江濤!”
“到!”黃江濤從鋪上一下子跌了下來,他可能意識到了什麼,臉色一下變得雪白,大顆的淚珠“唰”的滾落下來。號裡人哪見過這種場面,嚇得全部齊刷刷靠牆站齊,一臉駭然的盯著黃江濤。
“往出走!”法警的命令使黃江濤略微回過點兒神,他剛邁出一步,不想卻跌倒在地上,他試著幾次起身,卻都沒有起來。他索性坐在地上,跟個不懂事的孩子一樣,哇哇大哭起來。門口的法警見狀,立馬進來兩個,架起黃江濤,幾乎是拖了出去。
“等等!”姚冰被眼前的一幕驚得慌了神,他一下沖出門外,竄到黃江濤身邊。
警察們被姚冰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得頓時緊張起來,兩個警察用勁按住黃江濤,一個警察拔出腰間的手槍,對準姚冰,厲聲喝道:“退後!抱頭蹲下,不然就開槍了!!!”
此時,站在旁邊的袁所也被驚出一身冷汗來,他連忙攔下法警的槍口,說道:“沒事!沒事!我拿這身警服擔保,就讓說上一句話。”袁所勸下法警的手槍,又望了一眼姚冰。
姚冰連忙掏出紙巾來,一邊給黃江濤擦眼淚,一邊說道:“兄弟,站直了!死也要昂首挺胸的死,不能讓別人看了笑話。如果有來生,一定要投個好點的人家。”姚冰悲憤的說著,眼淚也淌了下來。黃江濤則是連連點著頭,然後慢慢的挺直了胸膛。